第659章 后山绣花声(2 / 2)
女人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抬起头,黑洞洞的眼窟窿对着他,语气里带着点失落:“你就这么想回去?你娘有你,可我什么都没有。”
李狗剩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,他想起了娘枯瘦的手,想起了娘咳嗽时的样子,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:“我娘养我不容易,我不能让她死。求你了,放我回去吧,等我救了我娘,我就回来陪你,好不好?”
女人没有说话,只是拿起他的手,用银簪在他的手指上轻轻划了一下。一道血痕立刻出现,血珠渗了出来,滴在地上的泥土里。奇怪的是,那血珠滴在泥土里,竟然没有被吸收,反而像有生命一样,慢慢聚成了一朵小小的杜鹃花,在月光下泛着红光。
“你看,你的血和我的花是相通的。”女人的声音里带着点兴奋,“你注定是我的人,跑不掉的。”
就在这时,李狗剩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,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,老槐树、女人、杜鹃花,都变成了重影。他的身体越来越冷,像掉进了冰窖里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。他想喊,却发不出声音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,最后化作一缕青烟,被女人抓在手里。
“走吧,我带你去一个地方。”女人收起青烟,转身走向老槐树。老槐树的树干上,突然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,洞口里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,像通往地狱的大门。女人拉着青烟,走进了洞口,洞口瞬间消失,老槐树下又恢复了平静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而此时,李狗剩的家里,娘正靠在墙上,咳嗽得越来越厉害。她的脸色已经变成了青灰色,嘴唇干裂,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起来。她伸出手,想抓住什么,却什么也抓不到。她的眼睛里含着泪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:“狗剩……狗剩……你在哪……娘想你……”
村里的张婶听到动静,推门进来,看到娘的样子,吓得赶紧跑过去,握住娘的手:“大娘,您怎么样?狗剩呢?他去哪了?”
娘的眼睛微微睁开,看着张婶,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:“狗剩……去后山了……找参……救我……”话没说完,就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嘴角流出了血,染红了衣襟。
张婶赶紧拿帕子给娘擦嘴,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:“大娘,您别急,狗剩会回来的,他一定会找到参的。”
可娘知道,她等不到了。她的身体越来越冷,意识也开始模糊。她想起了狗剩小时候的样子,想起了狗剩爹还在的时候,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。她笑了笑,眼泪却流得更凶了:“狗剩……娘对不起你……让你受苦了……”
说完这句话,娘的头一歪,手垂了下去,眼睛永远地闭上了。张婶摸了摸娘的鼻子,已经没有了呼吸。她坐在地上,放声大哭起来,哭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,让听到的人都忍不住心酸。
而李狗剩,此时正被女人拉着,走在一条黑漆漆的路上。路上没有灯,只有远处传来的哭声和惨叫声,让人毛骨悚然。他想挣扎,却发现自己只是一缕青烟,什么也做不了。
“这是通往阴曹地府的路。”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,“我带你去见阎王爷,让他给我们做主,让我们结为夫妻。”
李狗剩的心沉了下去,他终于明白,女人要带他去地府结冥婚。他想反抗,却无能为力,只能被女人拉着,继续往前走。
走了大概半个时辰,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城门,城门上写着“鬼门关”三个大字,字体狰狞,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吓人。城门两边,站着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差,手里拿着铁链,眼神凶狠地盯着来往的鬼魂。
女人拉着李狗剩,径直走向城门。鬼差看到女人,竟然没有阻拦,反而恭敬地让开了路。李狗剩很奇怪,却不敢问,只能跟着女人往前走。
过了鬼门关,前面是一条河,河上有一座桥,桥上挤满了鬼魂,都在排队过桥。女人拉着李狗剩,绕过队伍,直接走到桥边。桥边站着一个老婆婆,手里拿着一碗汤,正给过桥的鬼魂递汤。
“孟婆,我要带他去见阎王爷。”女人对老婆婆说。
孟婆抬起头,看了看女人,又看了看李狗剩,点了点头:“去吧,阎王爷在大殿等你。”
女人拉着李狗剩,走过奈何桥,来到一座巨大的宫殿前。宫殿的大门敞开着,里面灯火通明,正中间坐着一个身穿黑袍、头戴王冠的人,正是阎王爷。阎王爷的脸很凶,眼睛像铜铃一样大,手里拿着一把判官笔,正低头看着什么。
“民女苏婉卿,叩见阎王爷。”女人拉着李狗剩,跪在地上,恭敬地说。
阎王爷抬起头,看了看女人,又看了看李狗剩,眉头皱了起来:“苏婉卿,你不在黑风岭待着,带一个阳间的魂魄来地府做什么?”
苏婉卿抬起头,黑洞洞的眼窟窿对着阎王爷,语气里带着点委屈:“阎王爷,民女死了几十年,一直一个人在黑风岭待着,太孤单了。这个魂魄叫李狗剩,他的血和我的花是相通的,我们注定是夫妻。求阎王爷成全,让我们结为冥婚。”
阎王爷放下判官笔,仔细打量着李狗剩,又看了看苏婉卿,叹了口气:“苏婉卿,你本是南京城里的大家闺秀,却因战乱死在黑风岭,孤苦伶仃,确实可怜。这个李狗剩,是个孝子,为了救娘,不惜冒险去黑风岭,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。罢了,我就成全你们,让你们结为冥婚。”
苏婉卿听到这话,高兴得磕了个头:“谢阎王爷成全!”
李狗剩却急了,他想喊,却发不出声音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阎王爷下令:“来人,准备冥婚仪式,让苏婉卿和李狗剩今日成婚!”
很快,鬼差们就忙碌起来。大殿里挂满了红色的绸缎,虽然是地府,却也显得格外喜庆。牛头马面穿着红色的衣服,手里拿着酒壶,一边喝酒,一边吆喝着,场面竟然很热闹。
苏婉卿被鬼差们带去换衣服,很快就换了一身红色的嫁衣,头上盖着红盖头,手里拿着红绣球。李狗剩也被鬼差们换了一身红色的新郎服,虽然他不愿意,却无能为力。
冥婚仪式开始了。阎王爷坐在正中间,充当主婚人。苏婉卿和李狗剩被鬼差们拉着,拜了天地,拜了阎王爷,最后夫妻对拜。仪式结束后,阎王爷笑着说:“好,从今日起,你们就是夫妻了。苏婉卿,你带着李狗剩,回黑风岭好好过日子吧,不要再祸害阳间的人了。”
苏婉卿拉着李狗剩,再次磕了个头:“谢阎王爷!”
说完,苏婉卿拉着李狗剩,转身离开了大殿。他们沿着来时的路,回到了黑风岭。老槐树下的洞口再次出现,他们走了出来,洞口消失。
苏婉卿摘下红盖头,看着李狗剩,脸上露出了笑容——虽然她没有眼珠,却能让人感觉到她的喜悦。“从今以后,我们就是夫妻了,再也不会分开了。”
李狗剩看着苏婉卿,心里五味杂陈。他想起了娘,想起了家,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。可他知道,他已经死了,再也回不去了。
从那以后,黑风岭上就多了两个鬼。一个穿着月白旗袍,手里拿着银绣花针,在老槐树下绣花;一个穿着粗布褂子,坐在旁边,静静地陪着她。村里的人再也没有见过李狗剩,也没有人敢再去黑风岭。只是偶尔在夜里,会有人听到黑风岭上传来绣花的“簌簌”声,还有两个人的说话声,声音很轻,却能让人感觉到他们的幸福。
而李狗剩的娘,被张婶和村里的人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。坟前没有墓碑,只有一块小小的石头,上面刻着“李母之墓”四个字。每年清明节,张婶都会带着纸钱去坟前烧,嘴里念叨着:“大娘,您放心,狗剩在
自那以后,黑风岭的阴气愈发重了。原先只是逢着阴雨天才会飘出的丝线香,后来竟不分昼夜地缠在山坳里,连村口的老樟树都沾了这股子甜腥气,叶子落得比往年早了半个月,树皮上还慢慢洇出了淡红色的纹路,像极了苏婉卿绣布上没完工的杜鹃花瓣。村里人路过山脚下,总觉得后颈发凉,仿佛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,回头却只看见漫山遍野的野草在风里晃,草叶尖上挂着的露珠,细看竟泛着血丝似的红。
最先不敢去后山的是村里的樵夫老周。他原先每天天不亮就背着柴刀上山,自从李狗剩和他娘没了音讯后,他还硬着头皮去过一次——家里的娃等着柴火烧饭,实在没法子。那天清晨雾特别浓,五步开外就看不清东西,老周踩着露水往熟悉的砍柴坡走,走了没一会儿,就听见前头传来“簌簌”的声音,像是有人在绣花。他心里发毛,攥紧了柴刀喊:“谁啊?大清早的在这儿绣花?”
声音停了。雾里慢慢飘来一股丝线香,混着泥土的腐味,直往他鼻子里钻。老周往后退了两步,想转身跑,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。他看见雾里走出两个人影,一个穿月白旗袍,手里捏着块红绣布,另一个穿粗布褂子,垂着头跟在旁边。那穿旗袍的女人走得近了,老周才看清她脸上没有眼珠,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他,嘴角却往上翘着,像是在笑。她手里的绣布上,一朵杜鹃花刚绣了一半,针脚里渗着的不是丝线,而是暗红的血珠,顺着布角往下滴,滴在草叶上,瞬间就没了影。
“你……你是苏婉卿?”老周的声音抖得像筛糠,柴刀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他想起村里老人说的,黑风岭埋着个民国时期的女先生,死了几十年都不安生。
苏婉卿没说话,只是抬手把绣布往老周眼前递了递。老周瞥见布角上绣着个小小的“周”字,吓得魂都飞了——那是他去年给媳妇绣肚兜时,特意在边角绣的记号,后来肚兜洗破了,他随手扔在了后山的草丛里!他想喊,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,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婉卿手里的绣花针慢慢抬起来,针尖闪着冷光,针眼里还缠着一缕黑头发,看那样子,竟像是他自己的。
“你不该来的。”旁边的男人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正是李狗剩的声音。他慢慢抬起头,老周看见他的眼睛也成了两个黑洞,脸上还沾着泥土,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。“娘在
老周再也忍不住,连柴刀都忘了捡,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。雾里传来苏婉卿的笑声,软乎乎的,却带着刺骨的寒意,还有绣花针“叮”的一声,像是扎在了什么东西上。他跑回村里,一进门就瘫在地上,指着后山的方向说不出话,过了半天才缓过劲来,把山上的事说了一遍。从那以后,老周再也没上过黑风岭,连听见“绣花”两个字都会发抖,夜里还总做噩梦,梦见苏婉卿拿着绣花针,要把他的眼睛缝起来。
这事没过多久,村里的小孩二柱也出了事。二柱才七岁,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,听老周说后山有“绣花的鬼”,偏要拉着几个玩伴去看。他们偷偷溜到山脚下,没敢往深处走,只是在老槐树下捡野果子。二柱眼尖,看见槐树根下有个银闪闪的东西,弯腰一捡,竟是枚生锈的银簪,簪头雕着杜鹃花,和老周说的苏婉卿的银簪一模一样。
“这簪子真好看!”二柱把银簪揣在兜里,想拿回家给娘看。可刚走没两步,他就觉得兜里发烫,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。他想把银簪拿出来,手却被簪子烫得缩了回去,兜里的温度越来越高,连裤子都被烫得冒烟。二柱疼得直哭,旁边的小孩也慌了,赶紧喊大人。
二柱娘跑过来时,二柱已经倒在地上抽搐,兜里的银簪像活了一样,从布料里钻出来,扎进了二柱的手心。那银簪上的杜鹃花,竟慢慢渗出血来,顺着二柱的手腕往上爬,在他胳膊上绣出了一朵血红的花。二柱娘想把银簪拔出来,可刚碰到簪子,就被一股寒气冻得缩回手,她看见二柱的眼睛慢慢蒙上了一层白翳,嘴里还念叨着:“婉卿姐……绣花……狗剩哥……”
村里的郎中来看过,也说不清是啥毛病,只说二柱是中了“邪祟”,开了几副驱邪的草药,喝了也不管用。二柱躺在床上,一天比一天虚弱,手心的银簪像是长在了肉里,怎么拔都拔不出来,胳膊上的杜鹃花却越来越鲜艳,像刚摘下来的一样。到了第七天夜里,二柱突然不喊疼了,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,嘴角还带着笑。二柱娘以为他好了,凑过去一看,吓得尖叫起来——二柱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个黑洞,和苏婉卿、李狗剩一模一样,手心的银簪也不见了,只留下一个圆圆的血洞,洞里还渗着丝线香的味道。
自二柱没了后,村里再也没人敢靠近黑风岭。连白天路过山脚下,都要绕着走,生怕被那对鬼夫妻缠上。有胆大的外乡人不知道规矩,想进山砍柴或者找野货,村里人怎么劝都劝不住,最后没一个能活着出来的。有一次,两个卖货郎背着货担进了山,过了三天都没出来,村里人偷偷上山找,只在老槐树下看见两副空荡荡的货担,担子里的货全没了,地上却多了两块红绣布,布上绣着杜鹃花,花心里各绣着一个“货”字,绣线还是湿的,像是刚绣完没多久。
后来,村里的老人说,苏婉卿是在“囤货”,她要把所有闯进后山的人,都变成她的“绣花材料”——外乡人的眼睛做针,樵夫的头发做线,小孩的皮肤做布,这样她就能一直绣下去,再也不会孤单。还有人说,在月圆之夜,能看见老槐树下站着三个人影,除了苏婉卿和李狗剩,还有一个穿粗布衣裳的老太太,手里拿着个破碗,像是在找什么。村里人都知道,那是李狗剩的娘,她死后魂魄也没散,一直在后山找儿子,可找到的,却是已经成了鬼的李狗剩,还有他的鬼媳妇。
有一回,张婶夜里起来喂猪,听见后山传来老太太的哭声,哭得撕心裂肺,还喊着“狗剩……娘错了……不该让你上山……”。哭声里还混着苏婉卿的绣花声,“簌簌”的,和老太太的哭声缠在一起,听得人心里发寒。张婶赶紧关上门,捂着耳朵不敢听,可那声音还是能钻进来,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。
从那以后,黑风岭就成了村里的禁地。没人再敢提李狗剩的名字,也没人再敢提“绣花”两个字。山脚下的野草越长越高,把老周掉在地上的柴刀都埋住了,只有那股丝线香,还年复一年地飘在山坳里,提醒着村里人,后山有两个鬼,不,是三个鬼,他们在老槐树下,绣着永远绣不完的杜鹃花。
有时候,夜里刮大风,风会把后山的绣花声和哭声吹到村里,谁家的娃要是哭闹,娘只要说一句“再哭,让后山的婉卿姐来给你绣花”,娃就会立刻闭嘴,缩在被窝里不敢动。村里的人渐渐老了,年轻人都搬去了镇上,只剩下几个老人守着空荡荡的村子。他们偶尔会坐在村口的老樟树下,看着黑风岭的方向,叹着气说:“造孽啊……要是当初狗剩没去后山,要是当初苏婉卿没遇见狗剩,也不会这样……”
可世上没有后悔药。黑风岭的阴气越来越重,连周围的土地都变得贫瘠起来,种下去的庄稼要么长不高,要么结出来的果子是苦的。老樟树的树皮上,那些红色的纹路越来越密,最后竟连成了一块完整的绣布,上面绣着一朵巨大的杜鹃花,花心处,隐约能看见三个小小的人影,像是在相依相偎。
有一年冬天,下了场特别大的雪,把黑风岭盖得严严实实。村里的最后一个老人也走了,走的时候,手里还攥着一块破布,布上绣着一朵没完工的杜鹃花,和苏婉卿绣的一模一样。老人死后,村子就空了,只剩下风吹过空荡荡的屋子,发出“呜呜”的声音,像是在哭。
而黑风岭,依旧立在那里。老槐树下的绣花声,还在年复一年地响着,偶尔会有迷路的飞鸟闯进山里,再也没飞出来过。有人说,那些飞鸟,都成了苏婉卿绣布上的图案;也有人说,苏婉卿和李狗剩,还有李狗剩的娘,已经永远地困在了后山,他们要陪着那朵永远绣不完的杜鹃花,直到山塌地陷,直到地府都忘了他们的名字。
从此,再也没人敢靠近黑风岭。那座山,成了方圆百里最大的忌讳,连路过的商队,都要绕着走,生怕听见那要命的绣花声,更怕看见那对没有眼珠的鬼夫妻,还有他们手里,那朵用鲜血和魂魄绣成的杜鹃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