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8章 焚书明志(1 / 2)
通知书抵达卧牛山中学的日子,空气里飘浮着一种奇异的焦灼。七月的热浪并未完全退去,它黏在皮肤上,裹着汗水和尘埃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。校园里失去了往日的喧闹,只剩下一种紧绷的寂静。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空洞,每一次信箱钥匙的转动声,都能引来一片屏息凝神的注视。希望与绝望,被一张张薄薄的纸片切割得泾渭分明。
夏侯北靠在高三年级办公室外斑驳的墙壁上,双手插在洗得发白、边角有些毛糙的卡其色工装裤口袋里。他微微侧着头,下颌线绷得很紧,像一把收在鞘中却随时准备出刃的刀。阳光透过走廊尽头高窗的灰尘,斜斜地打在他半边脸上,照亮了他紧抿的唇线和高挺的鼻梁,却照不进他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。那里面没有任何波澜,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,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面,注视着门外公告栏前攒动的人头。
那里是分发点。每一次邮差的绿色身影出现,都会引发一阵小小的骚动。笑声、惊呼声、低低的啜泣声,像细碎的冰碴,不断撞击着这片死寂的水面。张二蛋瘦小的身影在人群边缘若隐若现,他几乎把自己缩成了一团,灰扑扑的旧夹克裹在身上,像一只惊惶的鹌鹑。每一次新的通知书的念名,他的肩膀都会控制不住地瑟缩一下,深陷的眼窝里,目光黯淡得像蒙了尘的煤核。李小花站在稍远一点的槐树荫下,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,在她洗得褪色的蓝布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她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方同样洗得发白的旧手帕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,目光却死死地钉在办公室门口,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。
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地爬行。公告栏前的人群渐渐稀疏。拿到通知书的,无论是狂喜还是失落,都已带着各自的表情散去。空地上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个人影,如同潮水退去后遗留在滩涂上的贝壳。张二蛋还固执地钉在原地,像一截失去了水分的枯木桩,脸色灰败得吓人。一阵压抑不住的、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从他喉咙里冲出来,他佝偻着背,用手死死捂住嘴,指缝间隐隐透出令人心悸的暗红。那咳嗽声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,带着一种生命被无情挤压的钝响。
夏侯北的目光扫过张二蛋佝偻颤抖的背影,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,快得让人无法捕捉。他不再等待,猛地直起身,大步走向门口那张仅剩着寥寥几个信封的桌子。负责分发的老校工抬起昏花的眼睛,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,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,慢吞吞地拿起最上面那个信封。
信封单薄得可怜,边缘甚至有些毛糙。邮戳模糊成一团墨迹,寄出地并非省城那个神圣的招办地址,而是一个夏侯北从未听说过的、偏僻的县级地名。信封上他的名字是用一种廉价的蓝色油墨打印上去的,笔画僵硬,透着一股敷衍了事的冰冷。
夏侯北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张表面,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。他稳稳地接了过来,没有再看老校工一眼,也没有理会身后张二蛋那越来越剧烈的咳嗽声,转身就走。他的步伐依旧稳健有力,每一步踏在滚烫的水泥地上,都发出沉闷的回响,但整个背影却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,仿佛扛着一座无形的山。
他穿过空旷的篮球场,锈蚀的篮筐在热风中发出轻微的、哀鸣般的吱呀声。他绕过堆着废弃体育器材的角落,几只麻雀在尘土里跳跃,被他的脚步声惊得“扑棱棱”飞起,留下几根灰褐色的羽毛打着旋儿落下。最终,他在操场最中心的位置停了下来。这里地势最高,毫无遮挡,炽烈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,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,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刺眼的白光里。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无声地滑落,在下颌处汇聚成滴,砸在滚烫的地面上,瞬间蒸发,只留下一个深色的、小小的圆点。
他低下头,看着手中的信封。手指用力,撕开那粗糙的封口。一张同样质地低劣、薄如蝉翼的纸张滑了出来。上面的印刷字迹小而拥挤,排版简陋。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冰冷的铅字:xx市xx技术学院,资源勘探技术(定向艰苦地区)专业。
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涌上他的喉咙口。他死死咬住后槽牙,腮边的肌肉绷紧,显出一道凌厉的棱线。手指捏着那张薄纸,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,微微颤抖。纸的边缘被汗水濡湿,晕开一小片模糊的痕迹。
他记得那个分数。查分时,屏幕上跳出的数字像烙印一样刻在视网膜上,每一个数字都清晰无比。那个分数,足够叩开省里任何一所顶尖学府的大门,那是他无数个寒夜孤灯下熬干心血换来的证明。而眼前这张轻飘飘的纸,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,狠狠扇在脸上,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。巨大的讽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,缠绕住心脏,越收越紧,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锐痛。这不仅仅是轻视,这是彻底的、赤裸裸的抹杀!抹杀他所有的努力,抹杀他这个人存在的价值!
他猛地抬起头,目光如两道淬了火的利箭,穿透操场上蒸腾扭曲的热浪,越过低矮的教学楼屋顶,死死钉在远处那栋崭新气派、外墙贴着反光玻璃幕墙的行政楼上。三楼,那扇最宽大、视野最好的窗户,深色的窗帘被拉开了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。缝隙后面,似乎有金属镜片的反光一闪而过——是望远镜!
一股冰冷的怒火,瞬间取代了心脏被紧缚的窒息感,在夏侯北的四肢百骸里轰然炸开。这火没有温度,只有刺骨的寒意和毁灭一切的狂暴。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肌肉像是凝固的石雕,只有那双眼睛,眼底深处翻涌着骇人的风暴,深不见底,足以吞噬一切光亮。嘴角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,牵动出一个绝非笑容的、冰冷而扭曲的弧度,像是濒死的野兽在露出獠牙。
他不再看那张纸,仿佛它是什么肮脏的秽物。右手伸进工装裤口袋,摸索着掏出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。拇指用力擦过滚轮,“咔哒”一声脆响,橘红色的火苗在灼热的空气中跳跃起来,带着一种妖异而脆弱的美感。
他捏着那张薄薄的通知书,将纸的一角,缓缓地、平稳地凑近了那跳跃的火舌。
“嗤——”
纸张接触到火焰的瞬间,发出轻微而短促的哀鸣。焦黑的痕迹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,贪婪的火舌沿着纸张的纤维向上舔舐,卷曲,吞噬。火光在夏侯北毫无表情的脸上明明灭灭地晃动,将他深刻的轮廓镀上一层跳跃的金边,又迅速沉入阴影。那双眼睛,倒映着跳动的火焰,深潭底部仿佛有熔岩在无声地沸腾翻滚。
“录取通知书”几个字最先被火舌吞没,化作一缕青烟。“xx技术学院”的校名紧随其后,扭曲着化为灰烬。“资源勘探技术(定向艰苦地区)专业”那行小字,在火焰中徒劳地挣扎了一下,也迅速被黑暗吞噬。
整个过程异常安静。没有风,只有纸张燃烧时细微的“哔啱”声,在空旷死寂的操场上显得格外清晰、刺耳。那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针,扎进每一个目睹此景的人心里。
几片尚未燃尽的黑色纸屑,带着零星闪烁的暗红色火星,被燃烧产生的微弱气流托起,像被诅咒的黑色蝴蝶,打着绝望的旋儿,执拗地、不依不饶地朝着行政楼的方向,朝着三楼那扇窗帘缝隙飘去。其中一片较大的碎片,在飘飞翻转的瞬间,隐约可以看到尚未被火焰完全吞没的几行小字:“调配原因:综合评估未达标。具体细则参照……”
灰烬在夏侯北的指间彻底熄灭,只留下一点灼热的刺痛和指尖沾染的乌黑。
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再次穿透空间的距离,精准地投向那扇窗帘缝隙。他的声音不高,甚至有些低沉沙哑,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,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凿穿了操场上死寂的空气,带着一种斩断一切、不容置疑的决绝:
“纸烧了。”
他停顿了一瞬,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寒刃,仿佛要隔着这遥远的距离,将那窗帘后的窥视者钉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