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0章 烬中灼刃向天鸣(2 / 2)
而有些账,该算了。
杨十三郎在那片被精心修饰过的衣冠冢前,站成了一尊落满灰尘的石像。
冢是新的,碑文是烫金的,连冢前供奉的仙果都鲜亮得刺眼,可这一切落在他眼里,只拼凑出两个硕大无比的、吃人的字——虚伪。
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那些天兵“情深意切”的哀悼,眼前晃动的还是他们那张被统一编排好的、悲悯与崇敬各占五分的脸谱。
他们哀悼他,歌颂他,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也钉死在这座华丽的坟头,当作粉饰太平的最后一抹油彩。
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,肩膀控制不住地轻颤,笑声压在喉咙底,像困兽的呜咽,又像夜枭的啼叫,在这片被“净化”过的死寂山巅显得格外碜人。
“呵……呵呵……忠烈护天公……好,好一个忠烈护天公……”
他抬起手,用那缠着污血绷带的指尖,虚虚地点着墓碑上那金光闪闪的名字,仿佛在点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、天大的笑话。
“他们给你立了碑,封了号,定了性。”
杨十三郎对着那冰冷的石碑,也对着石碑后那个被强行“塑造”出来、即将被写入天史的“杨十三郎”,一字一顿地轻声道,“从此以后,你忠勇无双,你舍生取义,你……死得其所。”
“那我呢?”
他问,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,“活下来的这个……算什么呢?”
是游荡的孤魂?是不该存在的多余?还是一个……从坟墓里爬出来,注定要撕破这漫天谎言的……
复仇者。
最后这三个字,他没有说出口,却像一枚烧红的铁钉,狠狠楔入了他的神魂最深处。
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衣冠冢,眼神里所有的迷茫、悲恸、挣扎,都在这一刻烧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。
一种认清了目标,做好了最坏打算,从此百死无悔的平静。
他转过身,不再看那坟茔一眼,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废墟深处。
他找到一处残垣断壁的角落,那里散落着一些未被完全清理走的、真正属于过去的碎片——焦黑的梁木,融化的琉璃瓦,还有半件被扯烂的、沾着暗沉血渍的素白衣衫碎片(那样式,依稀是戴芙蓉常穿的)。
他沉默地脱下身上那件早已破损不堪、却依旧象征着“天庭护天公”身份的金甲龙鳞衣。
甲胄落地,发出沉闷的响声,像一声迟来的、告别过去的丧钟。
他从那堆真正的废墟里,胡乱扯出一件不知哪个天兵遗落的、灰扑扑且带着破洞的粗布斗篷,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。
斗篷很大,几乎拖到地面,完美地遮掩了他原本的身形,也敛去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气息。
他最后从焦土中,拾起一截被烧得碳化、一端却依旧尖锐的断木,掂了掂,随手拎在手中,充当临时的拐杖兼武器。
做完这一切,他抬起头,望向远方。
天际,最后一缕属于“护胞真君杨十三郎”的霞光正在沉没,而无边无际的、未知的黑暗正在缓慢升起,吞没层层云海。
他的左眼在那片弥漫而来的黑暗中,灼灼生辉,那枚茉莉金印从未如此刻般清晰滚烫,像一盏永不熄灭的、只为真相和至亲燃烧的孤灯。
前路是什么?是四浒的险恶?是天庭的罗网?还是更多被篡改的记忆与面目全非的故人?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他得走下去。
踏上这条以谎言为起点的漫漫长路,去寻找那个被抹去的真相,去拼凑那场被掩盖的阴谋,去……把那些被强行“埋葬”的人,一个一个,挖回来!
他拄着那根焦木,迈开了第一步。
脚步很沉,踩在灰烬里,几乎听不到声音。
背影佝偻在宽大的斗篷里,融入了渐沉的暮色,显得那么孤单。
却又那么执拗。
像一柄沉入深海的锈剑,明知前路是万丈深渊,依旧一意孤行地,向着黑暗的最深处,沉了下去。
巨灵山在他身后,彻底沦为一座巨大而寂静的墓碑。
而他,是唯一一个自己从坟里爬出来的。
孤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