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52章 暗流涌渡,火种西行(2 / 2)
老式收音机的电流杂音里,他能清晰分辨出长江支流上每段《归络调》的变调——第七小节延长半拍是“宜昌关卡增兵”,第三小节突快两拍是“暴雨预警”。
这是他和苏若雪用三个通宵,将水文数据、日伪巡逻表、支流深浅图全译成了工尺谱里的呼吸。
“少东家,”报务员老周推了推花镜,“今夜子时的信号被干扰了。”他指着示波器上乱跳的波纹,“像是特高课的短波屏蔽器,把咱们的频率压下去了。”
顾承砚的后背抵上冰凉的砖墙。
前晚他刚通过《归络调》通知第三批茶船“簰洲湾流速异常”,此刻若断了联系,那些在暴雨里漂着的船——他突然想起苏若雪整理《守脉日志》时说的话:“阿娘总说,活的暗号要能长脚,能变声。”
“把评弹班子叫上来。”他抓起桌上的《珍珠塔》唱本,快速翻到“庵堂认母”那折,“琵琶弦断血未冷,扁舟自向巫山行——”他用笔尖在“弦断”二字下画了道重线,“老周,把这两句用评弹调播出去,琵琶弹得要破音。”
老周的手顿了顿:“特高课监听组懂评弹的——”
“他们懂的是风雅,不是我们的疼。”顾承砚的拇指蹭过唱本边缘,那里还留着苏若雪前日批注的小楷,“当年苏伯母给茶帮唱《归络调》时,有个舵手的娘刚咽气,她就把‘月照江’改成了‘灯照棺’。变的是词,不变的是——”他突然住了口,指节叩了叩唱本,“播吧。”
电波穿透雨云时,簰洲湾的暴雨正砸得船篷咚咚响。
年轻舵手阿虎攥着缆绳的手直抖,雨水顺着斗笠边缘灌进脖子:“王伯!这浪能掀翻船!再不走要喂鱼了!”他另一只手已勾住船舷,作势要跳。
哑巴老艄公王九突然扑过来,枯树皮似的手死死扣住他手腕。
老人从怀里摸出个裹着油布的蜡筒,往船尾的留声机里一塞。
“咔嗒”一声,沙哑的女声混着电流刺啦声飘出来——是苏母的《归络调》,第四小节的尾音比原版多了个颤音,像极了当年她蹲在码头上,给晕船的小茶工拍背时哼的调。
阿虎的动作僵住了。
他望着王九布满老茧的手,那手正随着旋律轻轻打着拍子,指甲缝里还嵌着常年握缆绳留下的木屑。
船尾的其他舵手也围过来,有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突然跪了下去:“烛火不灭,丝不断——”这是苏若雪教他们的暗号,此刻从二十多人口中低诵出来,竟压过了雨声。
王九从船底摸出块油布,掀开时露出半袋糯米。
他指了指漏雨的船板,又比了个“补”的手势。
阿虎突然明白过来,抄起木槌就往舱底钻:“加固龙骨!用糯米浆粘麻丝!”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船板上,却再也盖不住那渐强的哼鸣——二十个嗓子,带着南腔北调,把《归络调》重新唱了起来。
四日后的恩施中转站,木梁下的煤油灯被风掀得摇晃。
接收员老陈掀开最后一个茶篓的竹篾,陈年普洱的香气混着茉莉香飘出来——这是顾苏织坊独有的熏茶手法。
他小心地取出包着油纸的仪器,指尖突然触到硬物。
翻开油纸,一张泛黄的纸条躺在箱底,墨迹晕开了半片,却能看清上面歪歪扭扭的字:“吾女若雪,见字如晤。”
老陈的手开始发抖。
他又拆了三个茶篓,每个箱底都躺着同样的纸条,有的用铅笔,有的用炭块,甚至有张是用指甲划的:“听着你阿娘的歌过了二十年江,今日替她送回点心意。”“当年你给我家小子喂过药,这仪器我用命护着。”
上海顾苏织坊的后厅里,顾承砚捏着这些纸条的手在抖。
苏若雪凑过来时,他正用指腹摩挲其中一张的折痕——那折法和她给织工们包药钱的方式一模一样。
“他们连阿娘的名字都不知道。”她的声音发颤,“只记得有个会唱歌的女先生,在雨夜里给他们缝过船帆。”
“他们记得的,是活着的火种。”顾承砚把纸条收进檀木匣,匣底还压着那日在江边捡到的半块绣片。
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,青鸟的声音混着晚风灌进来:“少东家!南京来的密报!”
顾承砚打开信封的手顿了顿。
信纸上粘着半片焦黑的纸页,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痕迹。
他认出那是实验室日志的装订线,泛黄的扉页上,用靛蓝墨水写着几个字,被火烤得发脆:“丙三号样本,具意识共鸣特性。”
晚风掀起窗纱,吹得纸页簌簌作响。
顾承砚的指尖悬在“意识共鸣”四个字上,突然想起前日在电台里听到的,第三批茶船重新唱响的《归络调》——二十个嗓子,各有各的破音,却比任何琴师弹的都齐整。
他合上信封时,后巷传来卖花担子的吆喝:“白兰花嘞,香得透夜!”苏若雪的手轻轻覆在他手背,温度透过信纸传过来。
顾承砚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,突然想起苏母日志里夹的茉莉干花,想起王九船上那台老留声机,想起所有在雾里行船的人——他们传递的,从来不止是仪器。
檀木匣里的纸条被风掀起一角,“吾女若雪”四个字在暮色里忽明忽暗。
楼下传来织机的轻响,混着不知谁哼起的《归络调》,调子走得厉害,却比任何摩尔斯码都清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