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56章 孤舟折刃,血书为引(2 / 2)
苏若雪攥着印章出门时,雨幕里传来悠长的汽笛声。
顾承砚站在窗前,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,突然听见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——是商会的王会长,带着几个理事浑身湿透地冲进来,怀里还抱着一摞账本。
"顾先生,我们都听说了。"王会长把账本拍在桌上,水顺着边角滴在"顾苏织坊"的烫金封面上,"要递申诉函算我们一份,大生纱厂、福源米行、恒丰布庄......三十三家都签了名。"
顾承砚翻开账本,第一页是大生纱厂的朱印,第二页是福源米行的墨签,第三页......他的目光突然定在最后一页,那里有个歪斜的指印,是码头老陈头的——他不识字,只会按手印。
窗外的雨还在落,可顾承砚忽然觉得,这雨里有股热气。
他抬头望向东方,天快亮了。
与此同时,虹口日本宪兵队的地下室里,一盏昏黄的灯泡照着潮湿的砖墙。
青鸟被反绑在椅子上,嘴角渗着血,却还在笑。
他听见楼上传来日语的叫嚷:"那个《归络调》的频率,到底破译了没有?"
"快了。"另一个声音说,"再给我们两小时。"
青鸟的笑更深了。
他望着墙上的挂钟,秒针"滴答滴答"走着——还有一小时,顾承砚的申诉函就会送到工部局;还有一小时,全上海的茶馆里都会飘着《申报》的油墨香;还有一小时......
他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血痕,那是刚才用碎瓷片划的。
血珠顺着腕骨滴在地上,在青石板上晕开个小红点——像极了顾苏织坊新染的"朝霞缎"。
雨幕在凌晨三点收了尾,顾承砚站在《申报》印刷车间的铁梯上,看着油墨滚筒压过新闻纸,“一个搬运工的故事”七个铅字带着湿哒哒的墨香滚出来。
陈主编举着放大镜核对最后一版,镜片上还沾着他刚才拍桌子溅的茶渍:“顾先生,这张照片——”他指了指配图里那个站在货轮前笑的青年,“是从码头老陈头的旧相册里翻的,您说要‘乡下侄儿’,我让小李在暗房把人脸修了修,您看这牙白得......”
“够真了。”顾承砚指尖拂过照片里青年挽起的袖口,露出半截结实的小臂,“要让黄包车夫看了说‘这小子我拉过’,要让弄堂里的阿婆说‘我家小囡也这么笑过’。”他摸出怀表,表盖内侧的暗号被体温焐得发烫——青鸟被捕前最后传回的“丙字号”舱单,此刻正压在他西装内袋里。
印刷机的轰鸣中,苏若雪抱着一摞报纸冲进车间,发梢还滴着夜露:“学生联合会的周明远刚才来电话,圣约翰和沪江的学生要在南京路发传单。”她抽了张报纸,指腹蹭过“他常说要把好手艺传给乡下侄儿”那行字,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什么,“阿砚,你看这字......”
“是要碎的。”顾承砚从她手里接过报纸,折出个船型,“等碎成满城的唾沫星子,日本人的刀就砍不下来了。”他转身时,后颈被穿堂风一吹,想起昨夜苏若雪替他擦药时说的话:“青鸟后颈的疤还没好全。”此刻报纸边角硌着他掌心,倒像那道疤的温度。
第二日正午,南京路的橱窗玻璃映着明晃晃的日头。
顾承砚站在永安公司楼下,看着三个女学生踮脚贴海报,最矮的那个踩在同伴腿上,发辫垂下来扫过“还我工人”四个大字。
路过的黄包车夫凑过去看,车把上的铜铃叮铃作响:“这不是码头上帮我搬过米袋的小青年么?”卖梨膏糖的老阿伯往海报上贴了张红纸,写着“阿爷给你作证”,糖罐里的桂花香气混着油墨味飘进风里。
第三日清晨,法租界巡捕房的黑皮靴声碾碎了顾苏织坊的晨露。
顾承砚站在展厅中央,看着百名女工低头刺绣,围裙上的《归络调》纹样随着针脚起伏,像流动的乐谱。
苏若雪站在他身侧,手里的铜铃“叮”地一响,女工们同时抬头,齐声诵道:“烛火不灭,丝不断。”
“顾承砚,跟我们走。”带头的巡捕晃了晃手铐,警棍敲在展柜玻璃上。
BBC的摄影师举着镜头凑过来,镁光灯闪得巡捕眯起眼:“这位先生在举办艺术展,你们要逮捕艺术家?”美联社的记者跟着起哄:“工部局的律法里,刺绣也算罪?”顾承砚看着人群里混进来的码头老陈头,他正把装着茶卤的搪瓷杯往巡捕脚边挪——这是他们约好的“绊马索”。
“误会,误会。”巡捕抹了把额头的汗,警棍在手里转得发虚,“我们是来......维持秩序的。”
当晚,顾承砚在书房烧完最后一份《归络调》改良稿。
火星子窜起来时,他听见门环“咔嗒”一声,苏若雪举着封信冲进来,信纸边缘焦黑得像被火舔过:“门房说有人从围墙外扔进来的。”
他展开信笺,血字在月光下泛着暗褐:“丙二库已毁,钥匙在铃兰巷第七块地砖下。”笔锋抖得厉害,却硬邦邦地戳进纸里,像青鸟握惯了船桨的手。
铃兰巷的雾色漫过路灯,顾承砚蹲在第七块地砖前,指尖刚要扣住砖缝,巷口传来皮鞋跟敲青石板的声响。
他抬头,看见两个便衣靠在电线杆上,其中一个摸出烟盒,火柴擦燃的光映出领口的樱花徽章——是日本特务。
“顾先生好雅兴,半夜逛巷子?”便衣晃着电筒逼近,光束扫过他蹲在地上的身影。
顾承砚站起身,拍了拍裤腿的灰:“找只走丢的猫。”他倒退两步,后背贴上斑驳的砖墙,余光瞥见巷尾的雾里晃着个黄包车影子。
“猫?”便衣的手摸向腰间,“我看是找——”
“顾先生!”
黄包车“吱呀”一声刹在他跟前,车夫摘下口罩,脸上青肿未消,声音哑得像砂纸擦铜:“我没被捕......”他攥着车把的指节泛白,腕上的血痕还没结痂,“我是自己进去的。”
雾里的路灯突然闪了闪,顾承砚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——寸头被雨水打湿的模样,后颈淡粉色的旧疤,此刻都浸在雾里,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。
他刚要开口,黄包车夫猛地扯了扯他衣袖:“上车!”
便衣的脚步声近了,顾承砚被拉上车的瞬间,瞥见车夫腕上的血痕——那道疤,那抹红,和三年前苏州河救孩子时一模一样。
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,他听见车夫哑着嗓子说:“顾先生,我给您讲个故事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