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2章 针落惊城,无声之战(2 / 2)
三日后的南京路,顾氏绸庄的红绸招牌被挤得摇晃。
穿月白缎子的太太踮着脚够礼盒,穿阴丹士林的女仆攥着衣角问\"能不能多要一本绣谱\",连戴金丝眼镜的日本领事夫人都用生硬的中文说\"这绣谱配我新做的振袖\"。
苏若雪站在二楼回廊,看伙计们把绣谱塞进锦盒时特意压了压——每本绣谱的封二,都用极细的墨线描着简化版《星语图》,针脚走法与那日夜校里教的\"针脚走三分,回线绕半寸\"分毫不差。
\"少东家,青鸟来了。\"账房伙计的声音从楼下飘上来。
顾承砚正核对出货单,听见\"青鸟\"二字,笔锋在\"五千\"上顿出个墨点。
他抬眼时,楼梯口已出现道清瘦身影——青鸟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,袖口沾着煤渣,额角有道新蹭的血痕,却站得笔直,像根扎进泥里的竹。
\"洗衣房的情况。\"顾承砚没客套。
青鸟从怀里摸出个铜制留声机唱片,放在桌上时还带着体温:\"日资大和洗衣房,中国女工占七成。\"他指腹蹭过唱片纹路,\"她们熨军服时会哼曲子,我听着耳熟,比对后是《归络调》变奏。\"
苏若雪倒抽口气。
《归络调》是苏绣老匠人的行话歌,从前绣娘绣错针脚,就用调子提醒\"左三右五\"。
可变奏......
\"更邪乎的。\"青鸟喉结动了动,\"有个叫阿菊的女工,边熨边嘀咕'这块布......它想裂开'。\"他突然抬头,眼底烧着暗火,\"我凑近看那军服,针脚处的纤维真在泛白,像要绷断。\"
顾承砚的指节抵着下颌,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唇线——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。
苏若雪知道,那是在把碎片往一处拼。
果然,他突然抓起唱片塞进留声机,嘶哑的旋律混着电流声漫出来,竟是那日夜校里老绣娘教的俚曲调子。
\"她们不是在唱,是在给布料念咒。\"顾承砚突然笑了,笑得极轻,\"那些被《星语图》浸过的布,早成了会说话的活物。\"
话音未落,楼下传来报童的吆喝:\"看报看报!
大和洗衣房昨夜走水,百套军服成灰!\"
顾承砚的笑凝在脸上。
他抓起桌上的《申报》,头版照片里,洗衣房的黑瓦还在冒烟,几个日本兵正踢着焦黑的布片。
苏若雪凑过去,看见照片角落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,正蹲在瓦砾堆里捡东西——是半本烧焦的《吉祥绣谱》。
深夜的顾家书房,留声机放着《母亲的间隙》。
顾承砚伏在案前整理各地反馈,宣纸堆里压着苏州的米票、杭州的绣样、甚至南通的船运单。
苏若雪端着姜茶进来时,他正对着张皱巴巴的信纸发呆——那是从南京寄来的,纸质粗糙,字迹歪扭,一看就是孩子写的。
\"阿姨,妈妈昨天晚上一边哭一边烧掉她做的和服,她说'不能让鬼子穿暖'。
她还让我记住这首歌......我能听见布说话。\"苏若雪念到最后一句时,声音发颤。
信纸背面,用红线歪歪扭扭绣着半个北斗,针脚松三分,回线绕半寸,和《星语图》里的主星针法分毫不差。
顾承砚缓缓抬起头。
窗外的月光漫进来,照亮他泛红的眼尾。
他伸手碰了碰那半枚北斗,指尖触到绣线的毛刺,像触到无数双在织机前磨粗的手。\"若雪,\"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\"你看这些信......\"
\"都是母亲们的刀。\"苏若雪接口。
她想起闸北夜校里,有个女工说\"我儿子在前线,我给鬼子做冬衣,就得让那冬衣变成刺\";想起苏州的老阿婆把《星语图》绣在裹脚布上,说\"鬼子要是抢我布,就让他们踩着刺走路\"。
此刻她望着顾承砚眼底的光,突然懂了他说的\"无声之战\"——不是没有声音,是所有被压迫的声音,都织进了针脚里。
远处警笛突然炸响。
顾承砚推开窗,夜风卷着焦糊味灌进来。
虹口方向的天空泛着暗红,像被谁打翻了染缸。\"军需仓库。\"他转身时,月光在他镜片上碎成星子,\"那些被《星语图》喂饱的布,该醒了。\"
苏若雪走到他身边,望着那片火光。
她想起白天在绣坊,有个哑女拉着她的手,在她掌心画了团火——现在看来,那不是哑女的想象,是所有拿针的手,在布料里埋下的火种。
更深露重时,苏若雪替顾承砚盖上毛毯。
她收拾案头时,那封南京的信从纸堆里滑出来,背面的北斗在月光下泛着暖光。
她轻轻抚过那半枚星,恍惚间听见织机声——不是蒸汽织机的轰鸣,是竹梭穿过经线的\"嗒嗒\",像极了母亲生前的织机。
\"阿砚,\"她轻声唤,\"我好像......听见娘的织机响了。\"
顾承砚在睡梦中皱了皱眉,翻了个身。
苏若雪望着窗外渐暗的火光,伸手摸了摸颈间的银锁——那是母亲留下的,里面藏着半枚梭子。
今晚的织机声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