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3章 布上写字的人会走路(2 / 2)
码头上收破布的老陈说,今晨在装卸区捡到这半块,说和前日那卷纹路像得很!"
顾承砚从账册里抬眼,指节在案上轻叩两下。
他注意到赵二袖管沾着靛蓝染料——这是染坊第三缸的颜色,说明他刚从染池边过来。"放桌上。"他声音平稳,目光却已黏在那半片粗布上。
苏若雪起身时带翻了茶盏,青瓷碎片在地上滚了两滚,"承砚你看——"她指尖刚要触上布纹,院外突然传来马匹嘶鸣。
青竹门帘被风掀起,青鸟的灰布长衫先扫了进来。
他腰间挂着的铜哨还在轻晃,那是巡夜队的标记。"顾先生。"他反手带上门,门框发出"吱呀"一声,"方才跟踪那老妇到苏州河码头,她进了间竹篾棚子,半柱香后换了身粗麻短打出来。"他解下腰间布包,倒出团皱巴巴的蓝布头巾,"这是她翻墙时落下的。"
顾承砚捏起头巾,嗅到股极淡的皂角香——不是市面上卖的胰子味,倒像手作草木灰皂的清苦。"你说她断指?"
青鸟喉结动了动,目光扫过顾承砚案头那本《苏州织业志》。
书页正翻到"民国七年织工罢工事件",上面用朱笔圈着"金阿秀"三个字。"右手食指、中指齐根而断,走路时右脚先点地,是旧伤。"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,"当年苏州织机厂大火,金阿秀为救困在阁楼的小工,用断指抠开烧变形的窗棂。
后来巡防队通缉她,报上登过画像......"
顾承砚的手指突然收紧,头巾边角在掌心勒出红痕。
他想起上个月在旧书摊翻到的《申报》合订本,民国七年八月十五那版,头版标题是《织工暴徒纵火潜逃,工部局悬赏五百银洋》,配图里的姑娘穿着月白短衫,眉眼清俊,右手缠着渗血的白布。"她该是跟着南洋商队走了。"他低声道,"去年还有船主说在泗水见过穿蓝布衫的断指妇人卖绣品。"
苏若雪突然抽走他手里的头巾,凑到烛火前。
橙黄的光透过粗麻,照出头巾内侧用白线绣的小梭子——三缕线,两寸长,正是苏州织娘行会的暗号。"他们不是散兵游勇。"她指尖抚过梭子纹路,"从汉口的米商,到镇江的船户,再到我们收到的粗布......"她转身拉开檀木柜,取出卷着红绸的地图。
绸子滑落时,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红点——从重庆到上海,沿江十三个城镇,每个点旁都标着日期。
"这是我母亲留下的。"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"她临终前说,当年绣娘们用帕子传信,用经线记位置,纬线记时间。
我原以为是旧时代的故事......"她在上海位置点了个新红点,墨迹未干便晕开个小圈,"可你看,汉口的红点是上月初三,镇江是初九,我们收到第一块粗布是十二,今天......"她抬头时眼尾泛红,"今天是十七,正好五天一个。"
顾承砚突然抓起案头狼毫,笔锋在宣纸上重重一顿。
墨汁溅在"哑线计划"四个字上,晕开团模糊的黑。"他们在织网。"他盯着地图上的红点,喉结滚动两下,"我们还在查每条线的来头,人家已经把网眼织到我们脚边了。"他放下笔,指节叩了叩那半片粗布,"赵二,去通知所有作坊:从明早开始,每匹布多织一尺无标粗布,随货发往各地。
不问买家是谁,不管运到哪——"他抬眼时目光如刀,"就说这是顾苏织坊新出的'人情布',换个交情。"
赵二攥着粗布样本退下时,门帘又被夜风吹得掀起。
苏若雪将地图重新用红绸裹好,手指在绸面上轻轻摩挲:"哑线......是要做他们网里的一根线?"
"不是做线。"顾承砚走到窗边,望着院外渐起的薄雾。
月亮被云遮住半边,照得青瓦像浸在墨里,"是要让他们知道,这张网里,有根线会自己动。"
三天后的夜来得格外急。
苏州河畔的"福兴染坊"刚关了门,后院突然腾起火光。
顾承砚赶到时,水龙队的铜泵正"哐当哐当"响,染匠们举着长竹竿扑打晾架上的火。
他站在街对面,看着火星子窜上屋檐,突然眯起眼——晾架上几匹未烧尽的湿布在水汽里泛着淡蓝,像是被谁用清水拓了幅画。
"少东家!"染坊的王掌柜浑身湿透跑过来,手里举着半幅布,"火灭了才发现,这湿布遇水显纹路!
您看——"
顾承砚接过布,水汽顺着指尖往下淌。
淡蓝的纹路在布面上慢慢清晰,是长江的形状,十三个红点像串起的珍珠。
最末端的上海点旁,一行小字正随着布面晾干逐渐变淡:"火炼真丝不断头"。
钟楼的十一下钟声撞破夜色时,顾承砚站在染坊屋顶。
他望着仍在冒烟的晾架,想起方才救火时,水龙喷出的热水淋在布上,纹路显得分外清晰。
风掀起他的衣角,带过残留的焦糊味,他忽然低笑一声,声音被风揉碎:"原来要的不是火......"
月光重新漫过瓦脊时,他摸出怀里的陶埙。
埙口的细裂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像道未愈合的伤口。
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"咚——"的一声,惊得他指尖一颤。
陶埙落在青瓦上,滚了两滚,停在块被火烤得发白的布片旁。
那布片上,淡蓝的纹路正随着夜露凝结,缓缓浮现出半座钟楼的轮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