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1章 哑巴织出了雷声(2 / 2)
老陈把信纸往怀里一塞时,顾承砚正站在顾苏织坊二楼的木栏边。
他望着楼下染缸里翻涌的靛蓝,听着学徒们抬布的号子声,耳尖还留着方才茶楼里茶客议论的余响——日本商会要办什么新生活展,说手工织机是老古董......
少东家。青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雨雾的湿冷。
他的军靴在木楼板上碾出个水痕,腰间勃朗宁的皮套还滴着水珠,日本商会的人刚走。
请柬说新生活运动展要展示德国自动提花机,宣称三天能织出百年手艺。
顾承砚转身时,袖角扫过栏杆上的湿布。
那是今早刚染好的月白缎子,布纹里还渗着蓝草汁的清苦。
他捏起布角对着光,经纬线在光晕里织成细密的网:三天织出百年?
他们当手艺是算盘珠子,拨拉两下就能响?
苏若雪从账房探出头,手里还攥着半本登记册。
她发间的银簪晃了晃,映着窗外的水光:我刚查了,那机器的图样是仿咱们去年给教会学校做的百子图被面。她走过来,指尖点在顾承砚掌心,用的棉纱也是从咱们货栈进的。
顾承砚的指腹蹭过她指尖的茧。
那是常年拨算盘珠磨出来的,带着织机木梭的温度。
他忽然笑了,眉峰挑得像刀:那就让它织一匹的布。
苏若雪一怔,随即明白过来。
她望着楼下聋哑织娘用手语比划的身影——她们的手像游鱼,在布面上划出看不见的波纹。静音工坊的木牌就挂在染坊门口,被雨水洗得发白。用传统手法仿图样,她接口道,每日只织七寸。
顾承砚抓起案头的竹丝,那是从徽州老匠那里求来的,细得能穿过绣花针,每匹布的经线里都埋三股。
遇湿会胀,把染缸底沉了十七年的蓝草汁带出来。他想起昨夜在库房翻到的旧账,十七年前,徽州染坊被烧那天,工人们最后染的就是这味。
青鸟突然出声:需要我带人......
不用碰机器。顾承砚打断他,开展前夜,你带两个兄弟去展厅,用温茶水擦地,往空气导管里洒两滴。他望着窗外阴云,机器要的是干燥,可咱们给的,是湿度。
开展前夜的雨下得很细。
青鸟裹着黑布衫,跟着两个伙计混进展厅。
他摸出怀里的铜壶,壶嘴流出的温水在大理石地面洇开,像给机器脚下铺了层薄雾。
空气导管的铁栅栏有点锈,他用湿布擦了三遍,直到布角染上淡蓝——那是竹丝遇湿渗出的草汁。
他拍了拍伙计的肩,转身时瞥见展台上的提花机。
金属齿轮在射灯下泛着冷光,倒像具等着吃布的铁棺材。
开幕当天的阳光格外亮。
日本商会的会长田中正雄站在机器前,油亮的分头被气泵吹得翘起:诸位请看,这台机器每小时能织五尺锦缎,比十个绣娘还快!他按下启动键,齿轮咬合的声响里,蒸汽地喷出来。
先是一丝,然后是一团。
靛蓝的雾气从机器缝隙里漫出来,像被风吹散的炊烟。
田中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操作员扑过去关阀门,可蒸汽越喷越浓,带着股潮湿的青草香——像极了梅雨季里晒不干的蓝布,又像老人们嘴里念叨的染坊娘。
展厅外突然传来呜咽。
田中转头时,看见几十个穿粗布短打的老人跪在台阶下。
他们的膝盖浸在水洼里,老泪把皱纹冲成深沟:是染坊的味......是染坊的娘回来看我们了......
十七年前,徽州染坊被烧那天,工人们最后染的就是这蓝草汁。《申报》的社论标题烫金般醒目,机器能算清经纬,算不清人心;能织出花纹,织不出眼泪。记者的附记更狠:我在机器旁站了十分钟,看它吐出的不是锦缎,是十七年没干的泪痕。
当夜,黄浦江的风裹着湿气。
顾承砚立在码头,看静音工坊的货船缓缓离岸。
船尾的灯笼忽明忽暗,亮三下,暗两下——正是《归络调》的起调。
少东家。苏若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手里捏着封皱巴巴的信,李阿妹从江北捎来的。
她说......她顿了顿,望着江面上的灯笼,她说前儿夜里,她织的土布上,自己浮出了朵玉兰花。
顾承砚接过信。
信纸上有块淡淡的蓝渍,像朵开在雨里的花。
他望着货船消失在夜雾里,耳边又响起老陈信上被雨水晕开的字——不是暴乱分子,是民心在布纹里,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