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2章 丝债不归官府管(2 / 2)
他手里拎着个牛皮箱,箱角蹭着门框发出轻响,“绍兴那边催了三回,我得赶早班船去。”
苏若雪转身,看见他青黑的眼尾还沾着墨渍——定是刚才核对雕版时蹭的。
她伸手要擦,却被他抓住手腕。
男人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渗进来:“等我回来,给你带鉴湖的菱角。”
船笛在江雾里撕开道裂缝时,顾承砚正站在绍兴同福茶行的天井中央。
青砖地上摆着只铜火盆,盆里的炭火烧得噼啪响,映得他身后二十七个乡绅的脸忽明忽暗。
最前排的周老举人摸着八字胡冷笑:“顾少东要烧现银?莫不是被日商逼疯了?”
“疯没疯,烧完便知。”顾承砚掀开牛皮箱,一百两白银码得整整齐齐,在秋阳下泛着冷光。
他抓起一锭抛向空中,银锭划出弧光时,人群里传来抽气声——那是汇丰银行的“龙洋”,最硬的通货。
“三年前,顾氏绸庄借汇丰三十万,利滚利到如今是五十三万。”他声音不大,却像钉子般钉进每个人耳朵,“我烧的不是钱,是洋人的锁链。”银锭落进火盆的刹那,周老举人的茶盏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
火苗舔着银锭时,顾承砚从怀里摸出叠丝债券。
素笺在火光里忽明忽暗,提花机的纹路像活了般跳动:“往后顾氏进货用丝债,结款用丝债,分红也用丝债。你们拿这纸来找我,换绸缎、换农具、换孩子的书本——比找洋人换银元,多换两成。”
人群里突然挤进来个戴瓜皮帽的矮胖子,是绍兴最大的茧行老板陈阿福。
他扯着嗓子喊:“顾少东!我家收茧子的现银早被日商囤光了,你这丝债要是能在我铺子里抵三成货款——”他拍着胸脯,“我陈阿福第一个认!”
火盆里的银锭熔成亮白的液滴时,周老举人的手悄悄攥紧了袖中丝债券样张。
他摸过背面的暗纹,十二道凸起的纹路像蚕宝宝的腹足,触感比钱庄的票子实在多了。
消息传回上海时,苏若雪正在染坊查靛蓝。
染缸旁的学徒阿柱举着张报纸跑进来:“苏管事!《申报》说日资正金银行骂咱们‘草纸当钱’!”她接过报纸,头版大字刺得眼睛发疼:“顾氏私钞,祸乱商市”。
可转头去码头,她却看见搬运工老周攥着丝债券跟米行老板砍价:“这券能换油盐不?”米行老板把债券对着光照了照,突然笑出满脸褶子:“能!不光能换,你拿十块券买米,我再送你勺蚕沙酒糟——顾先生的染坊收蚕沙做染料,这东西现在金贵得很!”
老周愣了愣,突然把债券往怀里一揣:“那我不换现银了!攒够二十块券,给我家小囡换套《女诫》!”
半月后清点账目时,青鸟抱着账本冲进织坊,账本封皮都被汗浸透了:“若雪姐!四十七家作坊、十六个合作社签了联营协议,连湖州的米店都贴告示了——持丝债购米赠蚕沙!”他翻到最后一页,声音发颤,“最绝的是,昨天有个货郎拿丝债跟咱们换了五匹夏布,转头去乡下卖,说比现银多赚两成!”
苏若雪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。
她算出丝债流通量比预计多了三成,更算出织坊现银压力轻了六成——那些原本要押给洋行的地契,终于能从保险柜里拿出来晒晒太阳了。
中秋夜的雨来得突然。
青鸟裹着湿淋淋的油布冲进来时,顾承砚正给苏若雪串菱角——鉴湖的菱角果然甜,咬开是清冽的水味。
“顾先生,南京来的。”青鸟抖开油布,露出份盖着“绝密”红印的文件。
苏若雪凑近看,只见上面写着“顾氏私发货币,动摇国币信用,拟联合租界取缔”,落款是伪财政部的大印,墨迹还没干透。
顾承砚的手指在菱角串上顿住。
他望着窗外雨幕里摇晃的灯笼,突然笑了:“他们怕了。”
苏若雪攥紧文件的手微微发抖:“可租界...工部局的人最听洋行的话。”
顾承砚没接话。
他从裤袋里摸出枚旧顶针,铜面磨得发亮,边缘还沾着丝絮——是染坊陈阿彩阿婆硬塞给他的,说“织娘的手信最顶用”。
他把顶针放在苏若雪掌心,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去:“你听。”
远处弄堂里,传来孩子们的童谣声。
是夜校的小崽子们,正拍着巴掌唱新学的《茧火谣》:“一线牵千家,不靠官印押;你织我亦织,便是好中华。”
苏若雪突然懂了。
顶针上的丝絮还带着温度,童谣里的童声裹着雨气,连窗外青石板上的水洼里,都浮着张被雨水打湿的丝债券——提花机的纹路在水里舒展,像朵开在泥里的花。
“他们烧不掉的。”顾承砚望着檐下串成银线的雨滴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真正的信用,从来长在人心里。”
雨停时,青鸟突然竖起耳朵:“顾先生,弄堂口有皮鞋声——是租界巡捕的皮靴。”
顾承砚抬头,正看见墙根下的黑影一闪而过。
他想起今早码头上,汇丰银行的买办盯着丝债券时发红的眼睛;想起伪财政部文件里“取缔”二字的墨迹,还带着南京的潮气。
窗台上的丝债券被夜风吹得翻了页。
背面“归于信”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淡金,像把藏在纸里的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