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6章 账本不渡江,人要过(1 / 2)
第七日的雨比往日更沉,铅灰色云团压得外滩的梧桐树都垂了头。
顾承砚站在展场门口,看工部局的黑色轿车碾着水洼停稳,两个穿藏青制服的稽查员举着盖了红章的驱逐令,雨水顺着他们帽檐滴在限三小时内清场的字样上。
顾先生。为首的稽查员把公文往他怀里一塞,橡胶雨靴在青砖地上踩出湿嗒嗒的响,我们也是奉命——
知道。顾承砚打断他,指尖擦过公文边缘的水渍。
他早料到这一天,昨夜在阁楼翻《申报》时,头版还登着岩崎夫人参观巡展的照片,可后页夹缝里就夹着南京来电:商团不稳,速清异账。
他把公文折好收进袖中,转身冲里屋喊,阿福,带夜校的小子们拆展。
二十个系着蓝布围裙的学员从后堂涌出来,动作比往日巡展时更利落。
他们拆展柜的手稳得像量过尺,取账册时连虫蛀的边角都用桑皮纸托着——这是顾承砚教的规矩:老账不是纸,是活的。苏若雪抱着铜墨盒跟在队伍里,发梢沾着雨珠,见他盯着樟木箱出神,便把墨盒往他手里一塞:封条。
十二口樟木箱早摆在廊下,每口都刷了三层生漆,箱盖刻着缠枝莲纹。
顾承砚蘸了朱砂,在封条上重重盖下江南民间信义遗产的印。
最后一口箱子合盖时,他指腹在箱底暗扣上按了按——暗格里的真账册已被渔妇用浸过桐油的桑皮袋装走,此刻该顺着苏州河往南市码头去了。
顾先生!负责登记的小学徒举着移交文书跑过来,鼻尖冻得通红,档案馆的人说要当面签字。
顾承砚接过笔,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时,瞥见苏若雪正往装着假账册的箱子里塞什么。
她抬眼与他对视,袖中露出半截靛蓝布角——是前日被稽查队撕坏的信笺,她连夜用绣绷补好了。
雨丝忽然斜了。
苏若雪摸出帕子要给他擦脸,手却顿在半空。
顾承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——展场后窗的旧书堆上,《长江航运志》摊开着,书页间夹着的铁路图被风吹得翻卷,露出萍乡、株洲、衡阳几个地名。
你要走?她声音轻得像雨打窗纸。
顾承砚把最后一口箱子的封条按实。
他想起三日前在电报局,给江西老周发的那封收桑种的密电;想起昨夜在阁楼,用算盘拨了七遍的民信阁筹建费用。我不走。他握住她沾着朱砂的手,信得走。他指腹摩挲她腕间的银镯,那是苏老爷临终前塞给他的,等上海真到了那一步,江西的丝债券、湖南的自治纪要,得有个地方接着。
就像这些老账——他望向江雾弥漫的方向,纸能烧,人嘴里的故事能传,可要是连讲故事的人都没了......
后堂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青鸟掀开门帘冲进来,斗笠上的水成串往下掉,在他脚边积成小水洼:南京的清源计划露底了。他扯下被雨水浸透的外套,从夹层里抽出张皱巴巴的纸,封锁长江下游,接管织业资产,遣散技术工人——他声音发紧,更狠的是周慕云那狗东西,给日军列了三十七个人的名单,都是参与影账计划的骨干。
顾承砚的手指在封条上一滞。
他认得周慕云,三个月前在汇丰银行门口撞见过,那人生得斯文,偏喜欢把大东亚共荣挂在嘴边。名单呢?
在这儿。青鸟把纸拍在桌上,雨水渗进墨迹,三十七个人里有八个是夜校的师傅,五个是染坊的老把式......
苏若雪的手攥紧了他的衣袖。
顾承砚能感觉到她指尖在抖,像去年冬天在染坊,她第一次见日本商社的人撕毁顾氏的订单。
他展开名单,目光扫过张阿婆陈染匠这些熟悉的名字,喉结动了动。
他们要抓人。他说,声音像淬了冰,抓的不是人,是这套信用网的骨血。他想起巡展首日,张阿婆攥着五十年前的借据掉眼泪:当年顾老爷多给我两匹布,说先给阿囡做嫁衣;想起陈染匠蹲在展柜前数靛蓝染缸的记录:这是我爹传给我的,染一百匹布要加七钱矾。这些人,这些故事,是比账册更金贵的活账本。
雨不知何时停了。
顾承砚推开窗,江风卷着湿意扑进来,吹得桌上的名单哗哗响。
他望着远处南市码头的方向,那里有他调走的真账册,有装着信笺的桑皮袋,有正在装船的煤块——而此刻更要紧的,是让这些活账本动起来。
青鸟。他转身时眼底有光,像暴雨后劈开云层的闪电,去码头,让渔妇的船等等。他抓起桌上的《长江航运志》,指尖重重按在两个地名上,再派三队人,一队去染坊,一队去缫丝厂,一队去夜校——
苏若雪忽然握住他的手腕。
她的手还是凉的,却带着股韧劲儿:我跟你一起。
顾承砚低头看她,见她发间别着那半枚经济稽查总署的篆印,在暮色里泛着冷光。
他笑了,笑得像要把所有的雨都蒸干:他抽出张空白信笺,蘸了蘸苏若雪带来的朱砂,在上面写了行小字,先去接张阿婆。
告诉她,当年顾老爷多给的两匹布,该让她阿囡的重孙女,在江西的染坊里,接着做嫁衣。
青鸟把信笺折成纸船,塞进怀里。
他转身要走,又回头看了眼顾承砚:要是他们追......
追不上的。顾承砚望着江雾渐浓的方向,因为我们要送的,从来不是账本。
窗外,最后一抹天光正掠过黄浦江面。
那些载着真账册的煤船,那些即将启程的活账本,正随着夜雾,一点一点,隐进更深的夜色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