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65章 院试(2 / 2)
所有人的目光,最终都投向了那道纱帘。
良久,纱帘后传来嘉靖帝听不出喜怒的声音,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:“你们吵来吵去,无非是一个要开源,一个要固本。可这国库的空子,总得填上。东南的倭寇,北方的鞑子,不会等我们吵出个结果。”
他轻轻咳嗽了一声,殿内瞬间鸦雀无声。
“宫里……用度是大了些,”他话锋一转,带着帝王的莫测,“可朕在这西苑清修,用度再减,能减出几个银子?”
他顿了顿,最终,那串念珠被轻轻放下,发出清脆的定音:“严世蕃。”
“臣在。”
“‘改稻为桑’的条陈,朕准了。就在浙江,先找几个县试行。具体章程,你们内阁和司礼监,仔细议个法子出来。”
“臣,领旨!”严世蕃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得意。
徐阶、高拱、张居正等人心中一沉,却无法再辩。
天意已决。
会议散去,众臣退出玉熙宫。
风雪扑面而来,徐阶望着漫天大雪,对身旁的张居正低声叹道:“看见了吗?这雪能掩盖京城的污秽,却盖不住浙江即将掀起的风浪。”
张居正紧握双拳,年轻的脸庞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坚毅:“恩师,学生只担心,这‘改稻为桑’的国策,最终会变成一把火,烧掉的是大明的根基!”
而在殿内,嘉靖帝独自走到窗前,看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松枝,对悄无声息靠近的吕芳漠然道:“浙江的戏,开场了。让锦衣卫和镇抚司的人都盯紧点。朕倒要看看,这‘改稻为桑’的‘良策’,最后能长出什么样的果子来。”
一场御前会议,在瑞雪中开始,在定策中结束。
一项名为“改稻为桑”的国策,如同被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,其引发的滔天巨浪,将从浙江开始,逐渐席卷整个大明王朝。
无数人的命运,将因此而改变。
……
大明嘉靖四十年,春。
胶州湾的冰棱尚未完全消融,苏家坞的泥土小路上已满是泥泞。
天未破晓,苏家院门“吱呀”一声推开,十二岁的苏宁整理着崭新的青衿,在父母弟妹的簇拥下走出家门。
“笔砚都检查过了?”母亲周氏最后一次为他整理衣襟,指尖微微发颤。
“娘放心,昨夜都查验三遍了。”苏宁握住母亲的手,触到满掌心的薄茧。
父亲苏守拙将考篮递来,沉声道:“记住,不求文章惊风雨,但求字字见本心。”
“父亲,儿子省得了。”
“住客栈的时候尽量不要和其他学子发生争执。”
“不会的!读书人都有素质,不会因为琐事而争吵。”
“这就好。”
身后,弟妹们踮着脚张望,苏顺抱着连夜打磨的砚台,苏谦举着油纸伞,秀儿攥着在村口折的桃枝,只因为乡人相信这能带来文运。
里长带着牛车候在村口,同行的还有三位考生。
当车辙碾过结霜的田埂,苏宁回头望去,全家人的身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,唯见母亲不停挥动的胳膊。
……
莱州府考棚前,上千名考生排成长龙。
有人捧着书卷念念有词,有人对着文庙方向焚香祷告,更有人被搜出小抄当场拖走,哀嚎声惊起满树寒鸦。
“青州府考生张南亭……”唱名声中,苏宁看见个清瘦少年从容走过。
却见那少年突然驻足,俯身扶起一个被推倒的老童生。
轮到苏宁受检时,衙役捏碎了他的炊饼,敲打砚台听声,连束发的布带都要展开细看。
当苏宁终于踏进“龙门”,身后却传来哭喊:“我儿的墨锭被掰断了!”
考棚低矮逼仄,昨夜雨水在青砖上积出片片水洼。
苏宁刚研好墨,就听云板三响,题牌高悬:
《百姓足,君孰与不足》
满场响起抽气声——这出自《论语·颜渊》的截搭题,既要谈民生经济,又要喻君臣之道。
隔壁号舍已传来啜泣,前排老童生颤抖着研墨,墨汁溅了满脸。
苏宁闭目凝神。
他想起父亲纳粮时佝偻的脊背,母亲深夜纺车的呜咽,更想起《明实录》里嘉靖朝太仓库年入二百万两,却要支应五百四十万两亏空的记载。
提笔蘸墨,破题如刀:“民犹水也,君犹舟也,水盈则舟浮,此圣王所以贵养民也……”
他将数学思维化入文章,以“田赋、盐课、钞关”三柱作比,用桑弘羊之策论常平仓,借刘晏之法说漕运改革。
当别人还在堆砌“尧舜禹汤”时,他已在草稿上画出税赋曲线图。
第二场考经义时,骤雨突至。
雨水顺着棚顶漏洞淌下,苏宁急忙用身体护住试卷。
水珠还是在《礼记》题的“玉不琢”三字上晕开墨团。
巡场学政恰好走到舍前,见状不由得皱眉。
苏宁不慌不忙,在旁批注:“璞玉蒙尘犹不改其质,正如君子遭厄不失其节。”
随即另起炉灶,将《学记》《乐记》贯通论述,倒比原文更见格局。
那学政驻足良久,临走时竟示意胥役送来块毛毡。
后方考生艳羡的低语中,苏宁看见学政官袍下摆打着补丁,心中豁然,这或许是个心怀民生的清官。
……
半月后放榜,苏家坞的桃花已绽出红萼。
报子冲进村口时,周氏正在井边捶打衣裳,木槌“扑通”掉进井里。
“捷报!贵府苏老爷讳宁高中莱州府院试第七名!”
鞭炮炸响的硝烟中,苏宁看见父亲第一次在人前落泪。
里长抬来“秀才及第”的匾额,母亲翻出陪嫁的红绸裹在门楣上。
当苏守拙颤抖着要给报子封赏时,那汉子却摆手:“府尊大人免了所有新科秀才的赏钱!”
黄昏时分,苏宁独自走到村学。
先生将戒尺供在孔子像前,哑声道:“明日开始,老朽教不了你了。”
见他困惑,又笑,“府学发了文书,要你十日内去青州书院进学。”
月光漫过砚台,苏宁摩挲着院试时用的那支笔。
他想起考场里那个清瘦少年,想起学政官袍上的补丁,更想起《大明律》里“秀才可以见官不跪”的条款。
春雷在远天滚动,十二岁的新科秀才望向京城的方向。
他知道,那只改变命运的手,已经推开了第一道门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