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0章 蜀宫落日,上天难欺(1 / 2)
李从嘉微微摆手,目光看向一旁较为持重的梁延嗣和谢彦质:“梁卿,谢卿,依你二人之见呢?”
梁延嗣沉吟道:“陛下圣明。我军新胜,气势如虹,然成都毕竟是蜀国经营多年的都城,守军虽惧,若逼之太甚,恐作困兽之斗。若能示之以威,再怀之以柔,或可不战而下。”
谢彦质也附和道:“梁将军所言极是。”
“今日释放战俘,尤其是释放几名被俘蜀将,让其携我天唐威仪与陛下仁德回城,其效果,胜过十万雄兵攻城。城内守军闻听我军不仅不杀俘,反而放归,抵抗之心必减。”
李从嘉颔首,眼中闪过一丝赞许:“正合朕意。莴彦,今日俘虏的蜀军将领中,可有身份足够,又非孟昶死忠之辈?”
莴彦踏前一步,沉声道:“禀陛下,永平军主将曹光实、副将王峦,武德军都监赵季文皆在俘中。此二人并非孟氏嫡系,且被俘时已无战意,可堪一用。”
“好!”
李从嘉决断道,“传朕令:即刻从俘虏中,挑选出二千伤者、弱卒,给予一日口粮。再将王峦、赵季文二人带来,朕要亲自见他们。明日一早,放他们所有人回成都!”
他站起身,走到帐门前,望着远处黑暗中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的成都城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“让孟昶和他满朝公卿亲眼看看,他们的太子在朕手中,他们的精锐已灰飞烟灭。告诉他们,开城归顺,朕可保他孟氏宗庙不绝,满城百姓安然。若负隅顽抗……”
李从嘉没有再说下去,但那股凛冽的杀意,已让帐中所有将领都明白。
成都,已是囊中之物,区别只在于是完整地取,还是破碎地得。
成都皇宫,往日的丝竹管弦之声早已被死寂取代。
金碧辉煌的殿宇内,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。蜀主孟昶瘫坐在龙椅上,往日里保养得宜的面容此刻灰败不堪,眼底布满了血丝。
阶下群臣,或垂首不语,或面如土色,偶有几声压抑的叹息,更添几分凄惶。
“废物!都是一群废物!”
孟昶猛地一拍御案,震得笔砚乱跳。
他指着殿外,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变得尖利。
“整整四万大军!四万啊!一日!仅仅一日一夜,就被那李从嘉杀得片甲不留!朕养你们何用?谁能替朕分忧?啊?!”
“哗啦!”
他抓起案上的玉杯,狠狠摔在地上,碎片四溅,如同此刻破碎的蜀国江山。
他狂躁地咆哮着,但任他如何叫骂,回应他的,只有大殿空洞的回响和臣子们更深的沉默。
一些昨日曾登城观战的臣子,脑海中还残留着唐军如虎入羊群般砍杀、太子被生擒活捉的景象,心中早已清楚,抵抗……已然毫无意义。
孟昶血红的眼睛扫过群臣,最后定格在宰相李昊身上。
“李相国!你素来多智,你倒是说说!如今这局面,该如何是好?该如何是好?!”
李昊心头一紧,脸上堆满了苦涩。
他深知此刻任何强硬之言都是催命符,历史的“经验”在他脑中盘旋。
他斟酌着词语,小心翼翼地奏道:“陛下……是否……是否可先行缓兵之计?一面遣使与那唐主李从嘉和谈,虚与委蛇;一面火速传令万州,命李廷珪将军不惜一切代价,分兵驰援成都?或可……或可有一线生机……”
“和谈!”
二字一出,大殿之中顿时一片哗然。
伊审征、王昭远、赵崇韬等武将勋臣面面相觑,范仁恕、欧阳回等文臣也是交头接耳,议论纷纷。
和谈,说得轻巧,那与乞降何异?
孟昶无力地挥了挥手,手中那封由唐军使者送回的俘虏和招降国书,仿佛有千钧之重,烫得他手心发痛。
他声音沙哑,带着无尽的疲惫和黯然。
“和谈?拖延?那李从嘉在信中说得分明,明日午时,必须给出答复!否则……否则城破之日,便是我孟氏亡族灭种之时……他哪里还会给朕回转的时间!”
曾经出使过唐国的老臣范仁恕,此刻深吸一口气,冒着大不敬的风险,颤巍巍地出列,跪倒在地。
“老臣……老臣一片忠心,陛下,可如今……大将或擒或俘,精锐损失殆尽,即便李廷珪将军的援军能至城下,恐怕……恐怕也难挡唐军兵锋。为了满城百姓,为了陛下宗庙……莫……莫不如……”后面那“开城”二字,他终究没能说出口,但意思已不言自明。
他这一开头,如同推倒了众人心中的信念。
伊审征,这位两朝老臣,自从遂州失守自己仓皇逃回后,许多家小族人都落在了唐军手中。
他对孟氏皇族虽有忠心,但眼见李从嘉兵势如此凶猛,成都城内缺兵少将,最后两路勤王大军也被一日击溃,心中的天平早已倾斜。
此刻,为了保全家族,他也终于硬着头皮出列。
“陛下……玄喆皇子尚在唐主手中,生死未卜。李延珪将军即便回援,只怕也难扭转乾坤。若激怒唐主,恐……恐玉石俱焚啊!还请陛下……为社稷宗庙计,献……献城吧……”
孟昶看着眼前这群或明或暗劝降的臣子,又看向那些沉默不语,实则心意已决的将领,一股彻骨的冰寒从心底涌起。
他何尝不明白?自己这些年沉湎享乐,吏治松弛,国库早已空虚,民心更是涣散。
面对如狼似虎的唐军,那些被他用温衣美食养了四十年的士人军民,又有几人肯为他效死?
更何况王昭远、赵崇韬、伊审征惨败,孟玄喆,高彦俦、曹光实、全师雄被俘,但凡可以一战的大将,伤的伤,亡的亡……如今更是无将可用。
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绝望淹没了他。
他想起了父王孟知祥创业的艰难,想起了自己初登基时的雄心,最终却只化作一声长长的、带着无尽嘲讽与哀痛的叹息:
“吾与先君,以温衣美食养士四十年……一旦临敌,竟不能为吾东向放一箭!虽欲坚壁,谁肯效死!谁肯效死啊!”
这泣血之问,回荡在空荡的大殿,也敲碎了孟昶心中最后的幻想。
他意识到,这成都城,已无人愿为他,也无人能为他死守了。
良久,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瘫在龙椅上,喃喃道:“罢了……罢了……投降吧。若能以朕一人之屈,保全我孟氏宗族血脉……便……便如此吧……”
“陛下!陛下!”
殿中响起一片凄凄然的呼唤,不少臣子已然低声哭泣。
孟昶挣扎着站起身,双手颤抖着,解开了身上那象征至高权力的皇袍,任由其滑落在地,露出了内里的素色中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