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第14章七七和亲人14(2 / 2)
最惊险的一次,是那年冬天。屋外下着大雪,全家人被一阵“咔嚓”的开门声惊醒,冲出去一看——二姐穿着单衣,赤脚踩在雪地里,手里拎着一把小木凳,正一步一步往村口走。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,像谁用指甲在黑夜的皮肤上划出的白线。爸爸冲过去把她抱回来,她却在爸爸怀里打了个哈欠,迷迷糊糊地说:“……别吵,我要去给雪人上课。”
奶奶吓得直念佛,第二天一早就去庙里求了张符,贴在二姐枕头底下。妈妈则把家里所有门窗都加了插销,睡前还要在床边放一碗清水,说是“压魂”。可二姐依旧我行我素,夜里该“出门”还是“出门”,只是后来渐渐改成了“室内活动”——她会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部翻出来,给自己套上三件棉袄、两条裙子,再戴上一顶冬天的棉帽,站在镜子前转圈,嘴里念着:“我是女王,你们都要听我的。”
有一次,七七半夜醒来,看见二姐正蹲在床头,低头盯着她看,眼神空空的,像两口深井。七七吓得哭出声,二姐却伸手摸了摸她的脸,轻声说:“别怕,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变成蝴蝶。”说完,她站起来,慢悠悠地回到自己床上,躺下,盖好被子,呼吸平稳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直到二姐上三年级,梦游才慢慢少了。最后一次,是她八岁那年。早上醒来,她发现手里攥着一根没剥皮的玉米,脚底全是泥巴,而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,竟被刨出了一个小坑,坑里整整齐齐摆着三颗玻璃珠、一张小纸条,纸条上是她自己的字迹,歪歪扭扭写着——
“埋在这里,等月亮来取。”
从那以后,二姐再也不梦游了。可每当夜深人静,家里人偶尔还会想起那个在月光下赤脚行走的小影子,像想起一场没有结局的童话。
二姐小时候,最“坏”的一桩事儿,就是专挑那些坑坑洼洼、鸡屎狗粪、砖头瓦碴的“孬路”,领着眼瞎的爷爷走。
爷爷年轻时在矿上被炮石崩坏了眼,从此世界就只剩黑。他怕麻烦别人,一根槐木拐杖敲敲打打,自己也能摸着墙根去村口晒太阳。可二姐偏要当他的“小拐棍”。她人小腿快,脆生生地喊:“爷爷,我领你!”爷爷笑得一脸褶子,把粗糙的大手递给她,她就牵着他,故意往最难走的地方钻。
夏天,她领爷爷绕过平整的黄土道,偏踩进灌满雨水的车辙沟,“哗啦”一声,爷孙俩的布鞋全陷进黑泥浆。爷爷吓一跳,拐杖左右乱点:“妮儿,这咋这么深?”二姐憋着笑,装出哭腔:“爷爷,对不起,我没看见。”爷爷就弯下腰,用袖口去擦她脸上并不存在的泪,嘴里连声说:“莫哭莫哭,回去爷爷给你烙糖饼。”
秋天,她瞄见生产队刚晒好的地瓜干,铺了整整一街。她牵着爷爷,像两只慢吞吞的牛,一脚不剩地踏过去。脆生生的地瓜干“咔嚓咔嚓”碎成渣,她边走边在心里数:一、二、三……数到二十七时,保管员气急败坏冲出来。爷爷听见吼声,慌忙抡起拐杖往前探:“谁?谁家的娃糟蹋粮食?”二姐立刻把嘴贴在他手背上,小小声:“爷爷,是野狗!咱快跑!”她拉着他跌跌撞撞往前冲,爷爷像被大风刮着的枯树,一步三晃,却笑得露出两颗铜牙。
冬天,雪把村路抹得平。二姐偏偏找到被牲口踩出冰碴儿的粪堆。她先自己跳过去,再回头喊:“爷爷,小心沟!”爷爷信以为真,高高抬腿,“噗嗤”一声踩进结冰的牛粪,滑得四仰八叉。拐杖飞出老远,手掌擦破了皮,血珠滴在雪里,像点点红梅。二姐这才慌了,哭着跪在地上拉他。爷爷坐起来,先摸她的脸,摸到一手湿泪,叹口气:“傻妮儿,哭啥?路本来就不是平的。”
那天晚上,爹把二姐按在长凳上,用笤帚疙瘩抽她屁股,边抽边骂:“眼瞎的人禁得起你折腾?再领爷爷走孬路,我打断你的腿!”爷爷坐在门槛上,面朝黑漆漆的夜,声音不高,却压住了所有动静:“别打孩子。她领我走的,不是孬路,是人间。”
笤帚疙瘩停在半空。爹愣住了。二姐从凳子上滑下来,一瘸一拐扑到爷爷怀里,把小脸埋进他散发着烟草味的大袄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爷爷用粗粝的手掌给她顺背,像给一只炸毛的小猫挠痒:“妮儿,下次想逗爷爷,就提前说一声。爷爷陪你演,不真摔。”
后来,二姐还是领爷爷出门,却再没踩过泥坑、牛粪和地瓜干。她牵着爷爷,一步一步走在最平整、最干净、最亮堂的路上。爷爷依旧把粗糙的大手递给她,像递出自己的整条命。再后来,爷爷病重,下不了炕。二姐每天放学回来,把他的脚抱在怀里揉,一边揉一边小声说:“爷爷,等你好了,我再领你去走孬路,好不好?”
爷爷走的那天,雪下得很大。二姐跪在灵前,把一根磨得发亮的槐木拐杖抱在胸前,哭得像被洪水冲垮的小坝。村里人这才知道,那些看似恶作剧的年月,是二姐给爷爷开的最大玩笑,也是爷爷给二姐留的最暖的宠溺。从此以后,村里每一条平整的路,都走过一个瘦小的姑娘,她眼睛通红,脚步极慢,像怕踩疼了什么,又像在等一个再也回不来的旅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