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沁礁之地(2 / 2)
这哪里是一个“家”?这分明是一座藏于地底的宝库!洞窟远比从外面看起来要深邃广阔,成堆的、未经熔炼的赤金矿石如同小山般随意堆积,反射着墙壁上源石灯幽暗的光芒,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一片金辉。角落里散落着各种古老的陶器、锈蚀的武器、以及一些完全无法辨认用途的奇异机械构件,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。空气里弥漫着金属、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时光本身腐朽的气味。这里的财富,足以买下一个小型的移动城邦区块。
“你在这里…堆了一座…”艾利奥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眼前的震撼。
“老伊辛用不着它们,”老伊辛平静地回答,蹒跚着走过那些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财富,仿佛那只是路边的石子,“现在,老伊辛很高兴能使用它们。”
凯尔希打量着周围,问道:“你有着这样的财产,却从未被他人觊觎?”
“老伊辛是旧日的弄臣,即使一文不值,也有人会袒护老伊辛的。”老伊辛的回答依旧含糊而神秘,但在这堆积如山的财富映衬下,这含糊显得更加诡异。他转向凯尔希,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,“女士…老伊辛想帮帮萨尔贡人,这个想法支撑着老伊辛,支撑着这近乎无尽的生命。”
“以萨弗拉人的平均寿命来看,你算相当长寿的了,是源石技艺的作用?”凯尔希敏锐地指出。
“老伊辛…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源石技艺…”老伊辛痛苦地抓挠着自己布满皱纹的皮肤,走到一个相对干净的石台边,台上放着一颗蒙尘的水晶球,“老伊辛能模糊地摆弄这东西,却记不得最辉煌的时代,它能被用来缔造何种戏法…”
“并非正常的生理疾病,你的大脑和身体遭受着某种法术的影响。”凯尔希判断道,她走近老伊辛,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,“一种强大、古老,并且与记忆和认知相关的源石技艺,扭曲了你的时间感,也封存了你真正的过去。”
老伊辛猛地抬起头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:“…凯尔希女士。老伊辛觉得,在沁礁之城已经消失在风雨中的今天,也许,只有在萨尔贡的正中心还能找到些许线索…您去过那座传说中的黄金之城吗?”
“你是指萨尔贡的王都。”凯尔希回答,“在如今工业基础逐渐发达的今天,萨尔贡的王都却仍旧没有选择迁都移动城邦。”
“风沙时常拍打着萨尔贡的壁垒,跨越漫长岁月…”老伊辛喃喃道。
“即使是天灾也撼动不了萨尔贡的核心。”凯尔希补充。
“老伊辛相信自己忘记的东西就在那里。老伊辛能回想起一切…但老伊辛到不了那里…呜…”老伊辛发出呜咽般的哭声。
“只有各地的帕夏和少数蒙受皇恩的王酋,才能有幸觐见那座风沙最深处的城市。”凯尔希陈述着事实,她看着老伊辛痛苦的模样,缓缓说道,“你说过,你想得到一个答案。”
“老伊辛只记得一个梦…只记得永无止境的热土之上,军队在向无人的地平线发起冲锋…”老伊辛的眼神变得空洞,仿佛陷入了某种幻境,“那些战士…他们马蹄如雷,角盔映日…”
凯尔希的瞳孔微微收缩。她注意到老伊辛无意识说出的“角盔”一词,一个在萨尔贡历史中极少被提及,却与某个古老传说紧密相连的特征。“------!”她发出短促的警示音。
老伊辛继续用梦呓般的语气说道:“老伊辛只记得,铁蹄拉开了一张腥红的网,他们扑向萨尔贡最南方最南方的地平线——”
他猛地抓住自己的头,“可是这和沁礁之城毫无联系,这会是老伊辛过去的线索吗?”
“慢着,你不能——”凯尔希试图阻止,但老伊辛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“你不该知道这些事情…”她的语气充满了震惊与探究,但更多的是一种确认,“梦魇怯薛的远征已经过去千年有余…那支传说中的军队,由拥有库兰塔血统、被称为‘梦魇’的可汗率领…这和沁礁之城有什么关系?”她刻意点出了“库兰塔”这个种族特征,如同投石问路。
老伊辛听到“梦魇怯薛”和“库兰塔”这些词,浑身剧震,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:“怯薛…梦魇的王帐…库兰塔…老伊辛知道,老伊辛都知道…为什么?”他firg了凯尔希的猜测。
凯尔希紧紧盯着老伊辛,她并非早已知道老伊辛的一切,而是凭借对萨尔贡失落历史的了解,以及老伊辛表现出的异常和对特定词汇的反应,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考古式的拼图。她一字一句地问道,声音低沉而清晰,既是提问,也是引导:
“…你侍奉过一位,梦魇的子嗣?”
“一位流淌着梦魇之血的…库兰塔?”
“萨尔贡的皇帝,竟然会任命这样一位存在为帕夏?”
老伊辛如遭雷击,僵立在原地。他脸上的皱纹剧烈地抽搐着,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混乱与觉醒交织的光芒。凯尔希的引导像钥匙,而他被封印的记忆深处,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地共鸣。
“……老伊辛…好像…”他捂住头,发出痛苦的呻吟,“帕夏…沁礁帕夏…老伊辛的主人…他的身影…高大…他回头时…我看到了…他头盔下…那属于库兰塔的…”他断断续续地说着,破碎的视觉片段开始浮现。
“他与你共赴守望者的高墙,他向你诉说过他血统之中令他自豪的伟业…”凯尔希继续用低沉而清晰的话语引导着,她所说的,是基于历史碎片和逻辑的推测,旨在刺激老伊辛被封锁的记忆。
“------!”老伊辛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,一段被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,冲垮了意识的堤坝。并非凯尔希告诉了他答案,而是凯尔希提供的“关键词”和“可能性”,打破了他记忆的封印。
“高墙,是的,但那不止是一座城墙,南边,对!在南边,那些萨尔贡人都不敢深入的热土之上,人类尚未探明的大地入口——”他语无伦次地喊着,破碎的记忆片段喷涌而出。这些细节,显然是凯尔希也无法凭空得知的。
凯尔希接上了他的话,试图为这混乱的记忆赋予形状,同时也在验证自己的推断:“……梦魇。一位梦魇被任命为帕夏,而伊巴特地区,曾是他政治伟业的中心。他没有选择在王酋们纸醉金迷的簇拥中安分守己,他对征服的渴望令他…”
“…令他征服这片沙漠…”老伊辛接口道,声音颤抖却带着一丝逐渐清晰的激动,“对…帕夏想要征服这片黄沙,他要带领人民,新建一座全新的城市…移动城市…沁礁之城!”他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,带着无尽的怀念与痛楚。
“据史记载,他险些成功了。”凯尔希确认了他的记忆,也确认了自己的推断。
“但您却迷失在了他的生命里,”她看着老伊辛,目光深邃,带着一丝怜悯。她推断老伊辛是受到了那位梦魇帕夏强大源石技艺的残余影响,在帕夏死后,其力量失控,扭曲了最靠近他的、如同弄臣般的老伊辛的认知与时间感,“尽管他对你满怀善意,尽管他死去已久。”
老伊辛瘫坐在地上,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颤抖。“我…”他张了张嘴,最终,一个被他自我欺骗了无数岁月的真相,艰难地浮出水面:
“我想起来了…”
“我不是什么守门人…也不是什么帕夏的心腹…老伊辛只是,他门前的一个弄臣…一个微不足道的、渴望靠近光芒的…小丑…”
凯尔希沉默地看着他,没有打扰这份迟来了百余年的、残酷的清醒。她的引导和知识提供了框架和钥匙,但最终打开记忆之门、看清门后景象的,是老伊辛自己。
“不…”老伊辛又猛地摇头,脸上充满了自我否定与更深的痛苦,“老伊辛想起来了…不不不…是那些夏天的夜晚?”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“咳咳,咳咳啊——那些宴会…那些低语…不是对我…我甚至不敢抬头直视他…”
凯尔希蹲下身,扶住他颤抖的肩膀:“别激动。”
“…是的…年龄和法术让老伊辛混淆、美化了了许多记忆…您说对了…”老伊辛的声音变得虚弱而绝望,“帕夏曾在每个星星闪耀的夜晚在他的宫殿里召开宴席,向庭下那些真正的重臣、勇士诉说…不…不…呜呜,呜呜呜…老伊辛竟然…都不配分享他的荣光…呜呜呜,呜啊啊…”
巨大的失落与羞愧淹没了他。他以为自己曾是帕夏的心腹,是伟大事业的参与者,最终却发现,自己或许连靠近那份荣光的资格都未曾真正拥有,连记忆都在法术的影响下变得虚荣而扭曲。
“你受到了他源石技艺残余的影响,”凯尔希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道光,照进了他混乱的内心,“漫长的噩梦扭曲着你的思想与记忆…但这并非是他刻意施加给你的结果。很可能是他陨落时,失控的力量波及了你。”
老伊辛抬起头,泪眼婆娑。这个解释,比单纯的“遗忘”更残酷,却也让他从自我编织的幻梦中彻底清醒。
“是臣子们自愿的。”凯尔希继续解释道,试图减轻他的痛苦,“没有人能完全抵抗那些伟岸存在自然散发的魅力与影响。好奇、憧憬、求知欲,令人沉醉在帕夏的魅力之中…你在自己的憧憬和后续的法术扭曲中迷失了。”
老伊辛沉默了许久,最终,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,喃喃道:“不…不该这样…老伊辛不该这样…”他蜷缩起来,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,“让…让老伊辛静一静,让我静一静…求您了,让老伊辛,一个人待会吧…”
凯尔希站起身,对一直旁观的、内心受到巨大冲击的艾利奥特示意,两人默默退出了这座堆满赤金、也堆满了一个古老灵魂无尽悲伤与幻灭的洞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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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天后,分别时。艾利奥特确定了自己未来的道路,他选择了留下,并得到了老伊辛的帮助。
凯尔希则踏上了新的旅程,动身前往乌萨斯,仿佛有什么使命一直在牵引着她,不断前进,不知疲倦。
从梦魇中清醒的老人,眼角仍有昔日荣光的泪珠。年轻的研究员沉默着,他心中的怒火盖过了感染的阵痛,也盖过了离别的哀伤。凯尔希沉默无言。
她最后看了一眼艾利奥特,然后转身,走向等候在庭院外的驮兽和向导。
“女士,别忘了老伊辛的酬劳。”老伊辛在她身后嘶哑地提醒,“二十余年后,您将会带回一枚金币,带走这无助的魂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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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代1098年。萨尔贡中部,伊巴特地区,无名城镇。
沙卒从漫长的回忆中抽离,那双经历过太多背叛与杀戮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、属于艾利奥特的迷茫与哀伤。但那情绪转瞬即逝,快得如同萨尔贡天际划过的流星。
他看着慑砂和暴雨,脸上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、略带嘲讽的神情。
“看见了吗?”他抬起手,指向周围那些自律铳械的残骸,也仿佛指向了那片记忆中的、被风沙掩埋的过去,“这就是‘家园’留给我的遗产。不是希望,不是温暖,而是如何更高效地毁灭。”他的笑容冰冷而破碎,“老伊辛用他留下的赤金去寻找他的答案,而我,则用它们铸造我的牢笼与刀刃。”
“而现在,”他转向慑砂和暴雨,目光最终落在那个印有罗德岛符号的通讯器上,“或许,我该用它们,去换一张通往另一个‘可能’的船票了。”
沙卒观察着在此行动的两人,眉毛微微上扬,他再次开口,带着试探,又带着期待,“你们身上是不是带了一枚古老的萨尔贡金币。”
仿佛是被说中一般,暴雨两人无法掩盖地显示出了些许惊讶,“你是…怎么……”
“怎么知道的?”沙卒似乎能看穿一切般接过他们的话。
“是…是的…凯尔希医生在我们临行前专门交给了我。”慑砂的话中带着一些不可思议的颤抖,“当时…我还纳闷是为什么。”
“为什么?”沙卒轻笑一声,仿佛知道答案,“二十二年前,凯尔希带着我找到老伊辛,寻求通过他的渠道安全离开萨尔贡。按照规矩,凯尔希需要支付一枚金币作为报酬。但当凯尔希拿出金币时,老伊辛却拒绝了立刻收下。”沙卒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记忆的石板上,“他对她说:‘请收好它,女士。您要在——二十二年后——再支付它,请记得这个承诺,这个承诺比这枚金币更加值钱。’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两位年轻的干员,看到他们眼中闪过的震惊与难以置信。
“那时,我就在旁边,亲眼见证了这个约定。老伊辛说,这是命运的赌注。而他,对于未来的瞥见,总是有那么些许精准。”沙卒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弧度,混杂着讽刺与一种深沉的怀念,“现在,二十二年过去了,老伊辛不在了。我,艾利奥特·格罗夫,或者说,‘沙卒’,代表老伊辛,来要求罗德岛——要求凯尔希——履行当年的承诺——带来一个金币,带走这‘无助的魂魄’。”
他说的“无助的魂魄”是指谁?老伊辛?还是他自己?没有人知道。
他向前一步,姿态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。
“联系罗德岛本舰,或者……直接联系凯尔希。”他的语气带着最终的通牒,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仿佛走到命运十字路口的释然,“告诉她,既然带来了老伊辛的金币。问她,是否还记得沁礁之地的约定。”
慑砂看着沙卒那双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。这个故事太过离奇,这枚金币太过突兀,沙卒客话语中那种不容置疑的笃定,以及其中蕴含的、与凯尔希医生直接相关的沉重过往,让他无法简单地将其视为谎言。
他与暴雨交换了一个眼神。暴雨眼中依旧是深深的警惕,但她微微点了点头。事关凯尔希医生,且涉及如此漫长的时空跨度,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现场决断的范畴。
“……暴雨,保持警戒。”慑砂深吸一口气,做出了决定。他拿出那枚已经捂着带有温度的金币,感觉它沉甸甸的,仿佛真的承载了二十多年的岁月。他打开通讯器,接通了与罗德岛本舰的加密频道,将这里发生的一切,尤其是关于金币和二十二年前约定的信息,尽可能简洁而准确地汇报了上去。
通讯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,显然这个消息也让本舰的指挥系统感到了震惊。几分钟后,新的指令传来,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:
“慑砂,暴雨,确认信物,确认。最高权限指令:把刻有古老萨尔贡纹样的金币交给‘沙卒’,接纳暂定代号‘沙卒’登舰。护送他至指定接应点。凯尔希医生……已知晓。”
命令清晰无误。
慑砂关闭通讯,再次看向沙卒,眼神复杂。他将这枚古老的金币递了过去。“命令确认。沙卒先生……请跟我们来。”
沙卒接过金币,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回怀中,贴近胸口。那一刻,他脸上所有的伪装——嘲讽、疏离、掌控一切的冷漠——似乎都微微松动了一下,流露出一种深藏的、近乎脆弱的情感。那是一个漂泊了二十多年的灵魂,终于望见彼岸灯塔时,一瞬的本能反应。
他什么也没再说,只是沉默地跟随着慑砂和暴雨,走向罗德岛派来的接应车辆。
黄沙依旧漫天,身后的城镇依旧死寂。但对于沙卒而言,一段漫长的流亡似乎终于看到了尽头。他带着仇恨、带着技艺、带着满身的伤痕与那枚决定性的金币,踏上了通往罗德甲板的舷梯。
这枚金币,不仅是通往罗德岛的门票,更是他与凯尔希之间,那场始于萨尔贡荒漠的、未竟对话的延续。二十二年的因果,在此刻收束。新的篇章,即将在移动舰船的轰鸣中,缓缓揭开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