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3章 梭子会自己走回头路(2 / 2)
苏若雪睫毛一颤,忽然想起阿娘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“织锦要活”。
那时她只当是病中呓语,此刻望着顾承砚发亮的眼睛,突然懂了——真正的活,不是守着机杼不出错,是让每根经线纬线都能自己找回家。
“去把染房的老周头请来。”顾承砚松开手,转身抓起案上的狼毫,笔尖在宣纸上洇开墨点,“让他把靛蓝染缸的温度调低两成,草木灰的量减三分。要让布面的经纬松些,再松些——”他抬头时眼底有火在烧,“要让雨水能渗进去,让船工的手能摸出纹路,让织娘一上手就知道‘这布走岔了道’。”
苏若雪转身时银镯轻响,正撞上进门的青鸟。
这男人向来板着的脸今儿竟带了丝笑:“少东家,杭州分号传来消息,余杭镇的茶栈自发挂了块‘退布处’的木牌,说‘布湿了送这儿,晾透了雇挑夫送回上海’。”
顾承砚的笔“啪”地落在砚台里,墨汁溅在青布长衫上。
他抓起桌上的账本翻到运输记录页,指尖划过杭州、芜湖、南通三个地名——正是三个月前布卷异常回流最频繁的三地。
“让各分号的账房留意,”他迅速在账本上画了三个圈,“每收到十匹退布,就给退布点送两斤盐巴。要让他们知道,布回家,是桩有面儿的事儿。”
青鸟领命转身,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:“还有件事。”他从怀里摸出张染着茶渍的纸,边角烧得焦黑,“码头的线人截了封没烧完的密报,说是‘江南有怪潮,布自己往回淌’,日方要派‘白梅’小组来查。”
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密报边缘的焦痕,突然笑出声。
他扯过张报纸铺在桌上,蘸着墨在分类广告栏写下:“诚收旧布,不论破损,一尺换半斤米。”笔锋一顿,又添了句“米在法租界福兴米行领,凭布换票”。
“若雪,”他抬头时眼里闪着狡黠的光,“你说那些在弄堂里捡煤渣的阿婆,要是知道旧尿布能换米,会翻出多少压箱底的破布?”
三日后的法租界,福兴米行的柜台前挤得水泄不通。
老妇们举着发灰的襁褓、磨破的围裙、补了十八层的裤脚,布角沾着奶渍、油渍、草汁——每块布都像在诉说着不同的人生。
顾承砚站在二楼窗台后,看着青鸟混在人群里撕票,看着日方特务伪装成收荒匠在街角转悠,看着那些特务对着成山的破布直挠头——他们哪里分得清,哪块是真退布,哪块是阿婆们翻出的陈年旧物?
梅雨将尽的夜里,顾承砚沿着苏州河慢走。
河水泛着浑浊的光,打湿了他的青布长衫下摆。
转过桥头时,他看见个佝偻的身影——老妇蹲在石阶上,正把块泛黄的尿布泡进河水。
布展平的刹那,他瞳孔骤缩:水痕里隐约显出两个墨字,“平安”,像用米汤写的密信,遇水才显形。
“阿婆。”他放轻脚步走近,“这布...”
老妇抬头,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水珠子:“我孙儿满月时,他娘用米汤写的。说等布旧了,洗干净还能给下家小囡用。”她轻轻搓洗着布面,“你瞧,这字儿跟着水走呢,洗着洗着就散了——”她忽然笑了,“可等下家小囡用这布包身子,指不定又能写出新字儿。”
顾承砚望着水面,“平安”二字随着水波碎成千万片,像无数根线头在暗里飘。
他忽然想起库房里那些自己走回家的布,想起福兴米行前举着尿布换米的阿婆,想起余杭镇茶栈前挂着的“退布处”木牌——原来最坚韧的网,从来不是用线捆出来的,是千万双手在看不见的地方,替彼此续着线头。
他在桥头站了很久,直到月亮爬上屋檐。
转身时,河风卷着湿润的水汽扑来,他听见不远处传来“咔嗒”一声——像是织机的梭子掉进了纱箱。
这声音在空夜里格外清晰,他脚步一顿,侧耳细听,却又没了动静。
入秋的风裹着桂花香吹进保育社时,织工阿秀擦着机杼突然抬头。
她望着最里间那台空织机,总觉得夜里路过时,能看见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坐在机前,手在半空比着穿线的姿势。
“许是梅雨季潮气重,”她嘀咕着擦了擦眼睛,“等天儿再凉些,该把樟木块往机底下多塞两块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