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2章 布里藏着的娘(1 / 2)
门房老张的痰盂砸在青石板上。
他蹲下身,枯枝似的手指碰了碰竹篮边沿——竹篾扎得他掌心发疼,篮底还沾着未化的雪水,冷得刺骨。
蓝布角那截红丝线被冻得发硬,像根细铁丝硌着他指节。作孽哟。他嘀咕着,哈了两口气搓手,弯腰抱起竹篮往院里走。
保育社正厅的炭盆烧得噼啪响,苏若雪刚给小福仔喂完粥,沾着米浆的手指刚要去接竹篮,却在碰到蓝布的瞬间顿住。
布面有股熟悉的焦糊气——是织坊里烧断丝线时才会有的味道。
她掀开蓝布,半匹素绸裹着寒气滚出来,边缘蜷曲如被火舔过,正中歪歪扭扭绣着个字,针脚粗得能硌破皮肤。
这是...她指尖抚过布面,突然一顿。
素绸经纬间凸起细密纹路,像春蚕啃过的桑叶边缘,又像...她猛地抬头,目光撞进顾承砚刚掀开门帘的身影。《归络调》变调。她声音发颤,招娣不识字,更不会织这个。
顾承砚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,袖角带起的风掀动素绸。
他俯身在布前,指节抵着下颌——这是他思考时的惯常动作。归络调是织坊女工自创的暗语,用纬线松紧编码,从前只在月钱被克扣时传讯用。
可眼前这凸纹比寻常调式多了七道转折,像人临终前攥紧的最后一口气。
我儿勿忘,槐下有娘。苏若雪突然轻声念出。
她的指尖沿着凸纹游走,眼眶渐渐发红,刚才摸的时候,纹路在指腹上跳,和周婶教我认调时一样。她抬头看顾承砚,不是招娣织的,是有人替她补了没说完的话。
正厅门被风撞开条缝,穿堂风卷着炭灰扑到素绸上。
顾承砚伸手按住布角,指节因用力泛白。
他想起三日前招娣咽气时,手里攥着的半匹布也是焦黑的——那是她连夜赶工替小福仔织的襁褓,油灯翻倒烧了边角,她却不肯换,说这是阿娘的温度。
青鸟。他突然开口。
窗外传来一声清越的鸽哨,穿青布短打的男人掀帘进来,发梢还沾着雪粒。顾承砚指向素绸,查这布的来路,查是谁在替招娣...续命。
苏若雪却按住他手背。
她的手很凉,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。不能查。她摇头,织娘们托孤时,最怕的就是被认出来。
上个月王阿婆把孙子托付给陈阿嫂,布角绣了朵野菊,隔天就躲在机房哭——她说怕野菊被认出来,儿子会来抢。她捏紧素绸,她们用布说话,是因为布比人可靠。
顾承砚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。
他看见她眼底浮起水雾,像当年在绣楼里,她替被退婚的他擦眼泪时那样。那你说怎么办?他放软声音。
苏若雪吸了吸鼻子,从怀里摸出块蓝布角——是顾苏织坊新出的标识,靛蓝底上绣着只衔枝的春燕。在各歇脚处设无名木箱,专收这种托孤布。她把布角按在素绸上,不记姓名,不查来路,只让陈阿嫂她们定期取,按布上的纹路找孩子、寻去处。她抬头看他,就像...让布自己找路。
顾承砚盯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看了很久。
炭盆里的火星地爆开,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暗潮。
最后他长出一口气,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:依你。
三日后的清晨,青鸟裹着沾雪的棉袍冲进织坊。
他腰间的铜哨还挂着白霜,说话时哈出的白雾里带着股急火:少东家,南市歇脚处有个老妪,织了三天三夜。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,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梭子声的节奏,每拉一梭都要停片刻,像在数什么。
顾承砚翻开本子,苏若雪也凑过来。
纸页上画着波浪线,长的是重梭,短的是轻梭,停顿处标着圆圈。这是...苏若雪突然抓住他手腕,《织语初阶》里的呼吸谱!
顾承砚猛地站起来,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
他从柜顶取下本泛黄的线装书,封皮上织语初阶四个字被摸得发亮——这是他刚接手织坊时,老织工们凑钱给他的,说织机响,人心才响。
翻到呼吸谱那页,他的手指突然顿住。
书里的图谱和青鸟记的波浪线,竟像两片能严丝合缝拼起的碎瓷。姓沈,乳名招娣...他念出声时,声音发颤,葬龙华七里塘东坡松树旁。
苏若雪的手捂住嘴。
她想起招娣弥留时,望着窗外的雪树喃喃阿娘在松树底下等我,当时以为是说胡话,原来...
顾承砚合上书本,指节抵着眉心闭了闭眼。
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,阳光穿过窗纸,在他脸上投下淡金色的影。备马。他突然说,去七里塘。
苏若雪刚要开口,却见他转身时,袖中滑出半片素绸——正是那日竹篮里的,字被他用红丝线仔细绣补过,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。
青鸟牵马过来时,顾承砚已经跨上鞍。
他低头理了理缰绳,目光扫过院角那株老槐树——枝桠间挂着个蓝布包,是今早刚放进寄布角木箱的。
风一吹,布包轻轻摇晃,像谁在无声地招着手。
他一磕马腹,马蹄溅起的雪粒里,隐约能看见远处的山影。
龙华七里塘的方向,有片松林正裹在雪雾里,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。
顾承砚的靴底碾过青石板上未化的雪碴,咯吱声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远。
他望着台阶上那只竹篮,篮身竹篾开裂处缠着麻线——和三日前招娣咽气时攥着的襁褓布,用的是同一种补法。
若雪。他没回头,声音却比檐角冰棱还凉。
身后传来棉布裙角扫过门框的窸窣,苏若雪的手搭在他肘弯时带着灶房的余温:蓝布角的针脚...她顿了顿,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截暗红丝线,是周婶的锁边法。
上月她替小福仔补棉袜,我还见她用这手法。
顾承砚蹲下身,指腹蹭过蓝布上被冻硬的褶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