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2章 布里藏着的娘(2 / 2)
布面有股极淡的桂花香——是织坊里老人们爱用的香胰子味。
他突然想起半月前,周婶蹲在染缸旁揉着腰说这把老骨头,怕是要给织机当垫脚石咯,当时苏若雪塞给她半块桂花糖,她攥着糖纸笑出了眼泪。
青鸟。他没抬头,盯着篮底露出的素绸边角,去后巷找周婶,就说...织坊新到了批湖丝,要她来掌眼。
窗外传来鸽哨般的应和声,穿青布短打的身影从廊下闪过,靴跟敲得地砖当当响。
苏若雪蹲在他身侧,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叠成一片。
她掀开蓝布的动作像在揭层薄霜,半匹素绸裹着寒气滚出来,边缘焦黑如被火舔过——和招娣那匹襁褓布烧痕的位置分毫不差。
布面凸起的经纬在雪光下泛着珍珠白,像春蚕结茧时最后吐的那口丝。
《归络调》。两人同时开口。
顾承砚喉结动了动。
他想起三日前在正厅,苏若雪也是这样,指尖沿着凸纹游走时,眼眶红得像浸了胭脂。
当时他说,她说不能查;现在他望着这匹布,突然懂了那些织娘们为什么宁肯烧了布,也不肯把心事说出口——有些话,说出来就碎了,织进布里,倒能多活几年。
去备马。他站起来,素绸被他小心收进怀里,我去七里塘。
苏若雪没拦他。
她望着他肩头落的雪,想起昨夜他翻苏母笔记到三更,烛火在织魂归络四个字上跳了又跳。
那页纸角被他捏得发皱,笔记里写:丝尽人去,线仍相牵,墨迹晕开,像滴没擦干的泪。
七里塘的风比城里更冷。
顾承砚牵着马穿过松林时,雪粒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盐。
他数着第七棵老松树,树根旁的土比别处松些——招娣弥留时说阿娘在松树底下等我,原是真的。
他没动土。
解下外袍铺在雪地上,把那半匹焦边素绸轻轻覆在荒坟上。
素绸垂落的弧度,像母亲弯腰哄睡时的裙角。
最后他摸出枚空蚕茧,指尖摩挲着茧上细密的丝痕——这是苏母笔记里写的古礼,他在织坊库房翻了半宿,才找到二十年前老织工们留下的旧茧。
丝尽人去,线仍相牵。他对着荒坟低低念了句,茧子落进雪里时,惊起几只灰雀。
当夜风雨骤至。
顾承砚在保育社正厅守了整宿,听着瓦片上的雨声像千台织机同时开动。
天快亮时,他合了合眼,梦见招娣站在织机前笑,手里的梭子闪着光,织出的不是绸子,是根红线,一头系着荒坟,一头系着保育社门口的竹篮。
第二日清晨,青鸟撞开房门时,发梢还滴着雨水:少东家!
七里塘的坟...
顾承砚没等他说完,抓了件外衣就往外跑。
松树下的荒坟前,泥土微陷,焦边素绸不见了,只留一道浅痕,弯弯曲曲从坟头延伸到林外,像梭子在布面上走过的路。
他蹲下身,指尖沿着那道痕轻轻划。
雨痕里混着极细的丝絮,在阳光下泛着淡金——是顾苏织坊新染的秋香色。
三日后的苏州河泛着浑浊的黄。
洗衣妇阿秀捶打被单时,突然觉得掌心发麻。
粗布背面的水痕慢慢显形,先是歪歪扭扭的线条,接着是棵松树,树下画了个圈——像极了她小时候,阿娘在灶灰上画给她看的家的位置。
布角还缀着朵梅花,针脚歪得能硌手。
阿秀盯着那朵花笑了——她知道,这是哪个小丫头趁阿娘织网时偷偷绣的。
她把粗布叠好塞进竹篮,这是要给茶馆跑堂的李哥的——上个月李哥说,有个陈阿嫂总来问有没有带记号的布。
陈阿嫂来取布那天,怀里的小福仔正啃着糖人。
她展开粗布时,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布面上,把松树的轮廓都晕开了。
当天傍晚,她就带着小福仔去了七里塘。
回来时包袱皮上多了块新布片,绣着个字,墨色还没干透,摸上去潮潮的,像刚从织机上揭下来。
当晚,顾承砚立在保育社天台。
远处弄堂口的织机灯星星点点,像撒了把碎金子在黑布上。
苏若雪的声音从身后飘来,带着夜露的凉:她们不是在等我们安顿生死,是在教我们怎么活着送别。
他转身时,看见她手里捧着块蓝布——是保育社寄布角木箱里刚收的,布角绣着朵野菊,针脚比上个月王阿婆的更细了些。
明日该清点库房了。苏若雪摸了摸布角,上个月新收的湖丝,也不知够不够织娘们用。
顾承砚望着满城机灯,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咔嗒咔嗒的织机声。
那声音越来越近,越来越密,像无数根线在夜色里穿梭,把整座城缝成了块暖烘烘的布。
他伸手接住飘到眼前的雪,掌心里的雪化了,露出点极细的丝絮——和七里塘坟前的丝絮,是同一种颜色。
保育社库房的木门在风里吱呀作响,门后堆着的布包投下长长的影子,像无数双合着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