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5章 哑巴也会织梦(1 / 2)
晨雾散得很慢,像被谁攥在掌心里慢慢揉碎。
顾承砚的棉袍下摆沾了半尺泥渍,这是他在闸北弄堂蹲了第七个清晨的痕迹——老墙根下的石墩子被他坐得温热,膝盖上摊着的牛皮本翻到新页,墨迹未干的“空织频次表”上,铅笔印子深浅不一。
“少东家,张阿婆又开始了。”蹲在墙脚的小顺子戳了戳他胳膊。
顾承砚抬头,正见斜对门二楼窗户掀开条缝,银白的发丝扫过窗棂,张阿婆枯瘦的手悬在半空,食指与中指虚扣,像攥着梭子。
第一下轻,第二下沉,第三下带着尾音,恰好与巷口传来的皮靴声错开半拍——那是租界巡捕换岗的时辰,铁掌皮靴叩在青石板上,“嗒嗒”声像敲在人心尖。
他喉头动了动,笔尖在“换岗时段”栏重重画了道竖线。
这些天他跑遍十六铺、曹家渡、杨树浦,从码头搬运工的老婆到纱厂放工的女工,但凡有织机记忆的手,都在做同一件事:当巡捕房的铜钟敲响换班点,当特务的黑轿车碾过煤渣路,那些本在择菜、补衣、哄孩子的手,会忽然停住,在空中划出梭子的轨迹。
不是刻意练习,更像呼吸般自然。
“昨日凌晨三点,西华德路王阿奶。”他翻到前页,指尖停在“卧病”一栏,“虚拉三下,与静织堂寅时机声分毫不差。”
牛皮本被风掀起一页,露出更前的记录:“陈72岁,4时17分;春桃38岁,3时29分……”这些数字不再是冰冷的时间,而是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睁开,无数根手指在被褥上摩挲,把织机的节奏刻进血肉里。
“承砚?”
清润的女声从身后传来。
顾承砚转头,见苏若雪抱着一摞泛黄的日志站在巷口,月白棉衫外罩着靛青夹袄,发梢沾着灶房的炊烟——她刚从保育社过来,怀里的日志边角卷翘,是被反复翻看的痕迹。
“你看这个。”她挨着他在石墩上坐下,翻开最上面一本,指尖点在“夜巡记录”栏,“静织堂立起来前,每月十五到廿,总会有两三次‘醉汉闹事’‘野狗撞门’。可上个月整月,只记了一次——还是隔壁弄堂的阿毛头偷摘了王伯的橘子。”
顾承砚凑近去看,墨字在纸页上跳跃:“二月初七,亥时三刻,无异常;二月初八,子时一刻,无异常……”他忽然想起昨夜在虹口听到的机声,像一张网,把黑暗里的异动都兜住了。
“他们不是在织布。”苏若雪的手指抚过日志边缘,“是在织耳朵。”她从衣襟里摸出个布包,展开是半本未完成的《织语初阶》,墨迹未干的纸页间夹着片梧桐叶,“我加了句新注:‘手不动,心还响;灯不亮,线也长。’”她抬头时眼睛发亮,“若把静织堂的机声录成蜡筒,停电的夜里放……”
“少东家!”
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她的话。
青鸟从巷口跑来,棉袍下摆沾着草屑,显然是从电报局一路奔来。
他站定喘了两口气,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密报:“南京方面发了‘民俗监控’密令,要各地上报‘异常节律活动’。”
顾承砚接过密报扫了眼,唇角微勾:“他们查禁歌谣,封得了嘴;搜缴密码布,收得完布。可怎么禁得住……”他抬眼看向二楼的张阿婆,此刻那双手已垂回膝头,正慢悠悠择着青菜,“十指虚动的幻织?”
“更妙的在后面。”青鸟压低声音,眼里浮起笑意,“闸北特务队派了个汉奸混进弄堂,学空梭的节奏。结果被周织娘当场识破——”他模仿老妇的沙哑嗓音,“‘你拉得太齐了,真干活的人,总有半拍喘气!’”
苏若雪“噗”地笑出声,指尖在《织语初阶》上点了点:“这半拍喘气,就是活的证据。”
顾承砚望着弄堂里三三两两的织户,有的纳鞋底,有的哄孩子,有的只是坐着发怔——可他们的手指都在动,像被看不见的梭子牵着,在空气里织出一张网。
这网不是丝绸,不是棉布,是比任何织物都坚韧的东西:是阿婆临终前教孙女的织法,是丈夫出海时妻子守着的机声,是连炮火都炸不碎的,活着的记忆。
“该去静织堂了。”他合起牛皮本,起身时石墩上的温度透过棉袍渗进后腰,“把蜡筒的事交给我,我去求周先生的留声机。”
苏若雪将日志收进布包,起身时一片梧桐叶从纸页间滑落,飘到顾承砚脚边。
他弯腰去捡,目光扫过叶底的一行小字——是苏若雪的笔迹,“丝断音不绝”。
他的手顿了顿。
有什么东西从记忆深处浮起,像沉在井底的月亮,被风搅碎又慢慢拼圆。
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旧笔记本,泛黄的纸页上有半行残言,被水渍晕开的墨迹里,仿佛也有“丝断音不绝”几个字。
“承砚?”苏若雪已经走到巷口,回头唤他。
顾承砚捡起梧桐叶,夹进牛皮本最里页。
晨雾不知何时散了,阳光透过梧桐枝桠落下来,在他肩头洒下斑驳的光。
他望着前方静织堂飞檐上的铜铃,那铜铃忽然轻响一声,像谁在云端推了它一把。
“来了。”他应了声,脚步比往常用力些,踩得青石板“咚咚”响。
顾承砚踩着青石板往静织堂走,鞋跟叩出的节奏与记忆里某个雨夜的机声重叠。
梧桐叶夹在牛皮本里,叶底“丝断音不绝”的字迹像根细针,轻轻挑开了封存十七年的匣锁——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旧笔记本,纸页边缘被茶水浸得发皱,最后一页的残言在他脑海里浮起:“丝断音不绝,人亡手不忘。”
他脚步顿住。
苏若雪回头时,正见他站在光影交界处,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,像被什么击中了心窍。
“承砚?”她走回来,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袖,“可是旧疾又犯了?”
顾承砚摇头,喉结动了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