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5章 哑巴也会织梦(2 / 2)
他想起这些天在闸北、杨树浦记录的“空织频次表”——张阿婆与巡捕换岗错开的半拍,王阿奶卧病时与静织堂寅时同步的虚拉,春桃在煤渣路边择菜时无意识的手势……原来不是巧合,是十七年前那场全国织工大罢工留下的烙印。
那年他刚满十岁,记得顾家绸庄的织工们举着“反日商盘剥”的旗子涌上街头,母亲跪在祠堂里抄《织经》,边抄边说:“他们封了织机,封不了手;烧了布疋,烧不了心。”后来罢工被镇压,织工们被打散进米行、缝衣铺、浆洗房,可他们的手——择米时会不自觉地分绺,缝衣时会习惯性地打纬,浆洗时会跟着水流推梭。
“若雪。”他突然握住她的手,掌心烫得惊人,“你说那些阿婆、婶子们空织,真的只是怀念旧业?”不等她答,又自顾自道:“不,是肌肉里刻着机声。就像蚕宝宝生来会吐丝,她们的手生来会织。”
苏若雪被他眼里的光灼得心头一跳,刚要开口,巷口传来青鸟的呼哨——三短一长,是“密报送达”的暗号。
“少东家,南市的线人回了。”青鸟抹了把脸上的汗,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,“您让敲木梆的事儿,第七夜还没动静,第八夜西头刘婶家的窗开了条缝,有个影子在里头晃手;第十夜更绝——”他展开油布,里面是叠画满叉叉圈圈的纸,“整条巷子的女人,不管是三十的小媳妇还是七十的太婆,子时三刻准保坐起来,手在被子上推梭。您看这记录——”他指尖点在“第十夜”那栏,“连王屠户家的哑女都动了,跟他娘推得一个节奏!”
顾承砚的指节抵在唇上,目光扫过那些歪歪扭扭的记录。
窗外忽然掠过一片乌云,阴影罩在纸页上,却掩不住他眼底翻涌的热意。
“不是训练出来的。”他低声重复,“是骨头里带出来的。”
苏若雪凑过来看,见“第十夜”栏最后写着“哑女阿巧,动作与《归络调》尾音合”,心头猛地一震。
《归络调》是苏州织工的号子,十年前日商烧了苏州织坊,那调子早该断了——可如今竟在上海的巷弄里活了。
“去静织堂。”顾承砚把油布包塞回青鸟怀里,“我要确认件事。”
静织堂的门虚掩着,铜铃在风里轻晃。
顾承砚推开门时,雨丝正顺着飞檐落下来,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珠。
堂中没有灯,却有微光从后窗漏进来,照见供桌上的老梭——那是顾家养了三代的木梭,梭身被手汗浸得发亮,像块温润的玉。
“有人来过。”苏若雪蹲下身,指了指地上的水痕,“鞋印很小,是孩子的。”
顾承砚的目光扫过供桌,呼吸陡然一滞——老梭原本静卧在红绸上,此刻却歪了半寸,梭头还沾着点泥渍。
他绕到后廊,透过半开的窗,看见檐下蜷着个小身影:十四五岁的男孩,破棉袄裹着瘦骨,怀里抱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,正用拇指蹭梭身上的木纹。
“阿弟。”苏若雪轻声唤了句,刚要上前,被顾承砚拉住手腕。
男孩像是被惊到,猛地抬头,梭子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
雷光在窗外炸响,顾承砚看清他袖口露出的布片——焦黑的边缘,上面隐约有团火焰刺绣,正是当年苏州织工工会的标记。
男孩慌忙去捡梭子,手指在梭槽里一扣一推,竟做出标准的“引纬”动作。
雨丝顺着他的发梢滴在梭身上,他却像没知觉似的,嘴里哼着走调的曲子——仔细听,竟是《归络调》的尾音。
顾承砚的喉咙发紧。
他想起母亲笔记里另一句:“梭在人在,梭亡人亡。”可眼前这孩子连梭子都没摸过,却能无师自通;苏州的工会信物早该在大火里化成灰,却藏在他的袖口。
原来不是“人亡手忘”,是“人亡手更不忘”。
“阿弟,冷不冷?”苏若雪摸出块烤红薯,轻轻放在他脚边。
男孩盯着红薯,喉结动了动,却没伸手,只把梭子往怀里拢了拢。
顾承砚退到廊柱后,看着苏若雪蹲下来,用帕子擦他脸上的泥。
雷光又闪,他看见男孩袖口的焦布片上,有几个被烧剩的字:“传与……”
“承砚。”苏若雪回头,朝他轻轻摇头。
他明白她的意思——这孩子还在怕,不能吓着。
雨越下越大,顾承砚转身时,衣角扫过廊下的竹篓,里面堆着些皱巴巴的纸。
他随意瞥了眼,见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梭子、织机,还有几个用蜡笔涂的小人儿,手都举在半空,做着推梭的姿势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捏起一张,纸角写着“春桃寄”三个字。
“春桃前日托人带信,说在嘉兴收了些织户的旧物。”苏若雪走过来,声音轻得像雨丝,“说是有孩子拿树枝在地上画织机,她就收了这些涂鸦。”
顾承砚的指腹抚过画纸上的梭子,忽然笑了。
雨幕里,静织堂的铜铃又响了一声,混着远处传来的《归络调》尾音,像根细细的线,把十七年的光阴串成了串。
“该让春桃把这些画带回来。”他把画纸小心叠好,放进贴胸的口袋,“有些东西,孩子比大人记得更牢。”
雨还在下,却已经有了转晴的迹象。
顾承砚望着远处渐亮的天色,听见怀里的牛皮本轻轻响了一声——是梧桐叶碰到了母亲的笔记。
他知道,有些事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