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7章 梭子认路不认人(2 / 2)
苏若雪立刻翻出搭在椅背上的月白外套: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
子时三刻的弄堂像浸在墨里。
顾承砚揣着木梭走在前头,苏若雪提着防风灯跟在侧后,灯影里两个影子叠成一团,像两尾游向深潭的鱼。
他们先敲开了西市巷口张阿婆的门——七十岁的老织工,十年前被日商纱厂辞退,如今靠给街坊补衣裳过活。
张阿婆摸黑开了门,见是顾承砚,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:“顾少东家?可是要织什么急活?”
“阿婆,借您织机用半晚。”顾承砚将木梭递过去,“就用这把梭子,织段素布。”
张阿婆接过梭子的瞬间,枯瘦的手指突然抖了抖。
她凑到鼻尖闻了闻,又用指腹摩挲梭身的纹路,像在辨认久别重逢的旧友:“好梭子,有股子老织坊的香。”她转身走向后屋的织机,灯影里背影像张弓,“您坐着,我这就织。”
梭子在经线上飞起来时,顾承砚注意到张阿婆的右手小指总是轻轻抵着梭柄中段——那是他在苏若雪母亲的织机前见过的姿势,是当年沪上织工为了加快手速练出的“护梭诀”。
第二家是法租界边上的李婶。
她原是顾氏绸庄的老织工,三年前因腿疾回家,如今在阁楼支了架小织机,专织婴儿用的云纹被。
李婶接过梭子时正哄孙子睡觉,小娃娃抓着她的衣角不肯放,她便把孩子搁在腿上,单手抛梭。
顾承砚看得心尖发颤——她的拇指内侧磨出了老茧,每次推梭时都会顺着梭柄的弧度顶一下,和张阿婆的动作方向分毫不差。
第三家在闸北贫民窟。
王奶奶是苏若雪从保育社接来的,无儿无女,靠给棺材铺织寿衣换口饭吃。
她接过梭子的第一反应是凑到耳边听,像在听梭子说话。
织到后半夜,顾承砚借着月光看见她的掌心沁出薄汗,梭柄在她手里转得极稳,食指关节总在同一个位置轻轻叩击——和前两位老织娘的节奏,竟完全吻合。
天刚擦亮时,顾承砚攥着三柄梭子冲进静织堂。
苏若雪早已点好蜡烛,烛台旁摆着放大镜和量尺。
他将梭子并排放在案上,放大镜下,三柄梭柄的同一位置都出现了细浅的磨损——方向、角度、深浅,几乎一模一样。
“是掌纹的印记。”苏若雪的声音发颤,“当年母亲说,全国织工罢工时约好统一手速,连推梭的手势都要练三个月……这些梭子,早把当年的‘织语’刻进骨子里了!”
顾承砚突然笑了,笑得眼眶发红。
他抓起案头的算盘,珠子拨得噼啪响:“若雪,这些工具不是死的。它们被千万双手摸过,被千万次梭声震过,早就有了自己的‘脉搏’——就像候鸟能认迁徙的路,它们能在混乱里,自己走回会用的人手里。”
苏若雪望着他发亮的眼睛,忽然想起前日在码头看见的小叫花子。
那孩子用铜筘当弹弓,可弹弓的握法,竟和老织工修织机时捏工具的手势如出一辙。
她伸手覆上他拨算盘的手:“所以你要……”
“把库房里的老器具全放出去。”顾承砚的手指重重按在算盘上,“编号、登记,但不收押金,不限用途。每样工具附块梅花绢帕,写‘若不用,请交给下一个会用的人’。”他抬头时,晨光正漫过窗棂,在他眼底碎成星子,“若雪,咱们不是要当这些工具的主人——咱们要当它们的引路人。”
清明前夕的龙华寺外,桑园新苗抽着鹅黄的芽。
顾承砚携苏若雪祭拜完苏母,沿着田埂往回走。
苏若雪的手被他攥着,掌心还留着香灰的温度。
转过一丛野蔷薇时,她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:“承砚,看。”
桑园中央跪着个盲童,大概六七岁,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。
他面前放着那柄黄杨木梭,不知何时又悄然出现。
孩子虽看不见,却摸索着捡起断裂的桑枝,将梭子轻轻压在折口处,像在给树接骨。
他的小手指节蜷着,压梭的姿势,竟和前日三位老织娘推梭的手势分毫不差。
远处传来第一声春织的“咔嗒”声,轻如叶落,却像一把古老的弓,再次绷紧了大地的经纬。
顾承砚望着孩子发顶的碎发被风掀起,忽然想起苏母笔记最后一页的话——“梭行千里,不凭眼鼻,唯认手温与声息”。
原来所谓“织脉”,从来不是某几台织机、某几根丝线,而是千万双手传递的温度,是永远不会断的,人心。
苏若雪轻轻靠在他肩上。
风里飘来湿润的泥土香,她望着桑园里松软的湿泥,忽然说:“明儿该下雨了。”
顾承砚低头吻了吻她发顶:“清明雨,最是润桑苗。”
桑园的湿泥在脚下软得像团云,正静静等着,等一场清明雨来,把所有的故事,都泡得更透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