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1章 账本会走路(1 / 2)
雨幕在青瓦上敲出密匝匝的鼓点,顾承砚的指节抵着《浙赣水利志》泛黄的纸页,油灯在他眼下投出深影。
水碓图被苏若雪用镇纸压在案角,靛蓝墨迹经雨水浸润,在宣纸上洇成蜿蜒水脉。
“五处。”他的拇指划过志书里“光绪二十三年水患”的批注,“当年冲毁的十二座水碓,这五座基座用的是太湖石,石缝里填过糯米浆。”他抬眼时镜片闪过冷光,“老染匠选的图,连淤塞厚度都标了——日本人封陆路,他们算准咱们得走水路,可他们不知道,老祖宗修水利时,早留了后手。”
苏若雪正用竹夹翻着顾氏绸庄十年前的旧账,纸页间飘出陈墨与樟木香。
她指尖停在某页“春茧预支”的条目上,发梢沾着的雨珠落进账本缝隙:“若按老法子挨家募钱,三日后日商的眼线就得蹲在村口。”她抬头时,烛火在她眼波里晃了晃,“可您看——”竹夹轻点账册,“当年绸庄收茧,谁家出了十斤鲜茧,账上就记十文工分,待新绸上市,工分能抵三成银钱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蚕吃叶,“如今修水碓要的是人力,谁肯出工,名字就记进‘共修册’。等水碓通了,引渠灌田多收的粮,按劳分红——这账,是活的。”
顾承砚的指节在桌沿叩了两下,忽然笑了。
他抽出水碓图压在账本上,墨迹与旧账的朱批叠成新的纹路:“好个‘活账’。但光记在纸上行不通——得让村民亲眼见,亲耳听。”他抓起案头桑木刻刀,刀尖在掌心划出浅痕,“去寻十八块老桑木板,每块刻一户村民的名字,板上钻个小孔。再找浸过桐油的丝线,穿进孔里,悬在村口古樟上。”他望向窗外翻涌的雨云,“夜里雨水一浸,丝线吸胀收紧,就能拉动机关——”
“叮——”
一声清响打断他的话。
苏若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只见他拾起案头铜铃晃了晃,铃舌撞在内壁的声响混着雨声,像檐角滴落的水珠子。
“活账钟。”顾承砚将铜铃搁在账本上,“雨水替咱们记账,铜铃替咱们报数。村民听见铃声,就知道谁家出了工,记了多少分。这账,听得见。”
话音未落,后堂木门被撞开半寸。
青鸟裹着一身水寒挤进来,短刀鞘上的草屑混着雨水滴在青石板上,发出细碎的响:“周慕云那孙子去了北四川路!”他抹了把脸上的水,喉结滚动,“我混在黄包车夫堆里听的——他跟日军情报科说,要搞什么‘协约登记’,逼各坊交客户名单和流水账,说是‘规范商路’,实则要筛出跟咱们走得近的商户!”
顾承砚的手指在“华东民信网节点示意图”上顿住,红绳扎的蛛网在风里晃了晃。
他摘下眼镜擦拭,雾气在镜片上凝成细小的水珠:“早该料到。周慕云当年在圣约翰学会计,最会拿账本当刀使。”他重新戴上眼镜时,目光扫过苏若雪怀里的旧账册,“若雪说得对,账本不能死——得有影子。”
苏若雪立刻抽了本新账册推过去:“表面账册按他们的要求填,进货量报七分,出货时报三分,关键数字……”她的指甲在“蚕丝”二字的“丝”字旁划了道浅痕,“藏在笔画里?比如‘一’画粗些是真,细些是假?”
“好。”顾承砚的指节敲了敲桌案,“但不够。”他望向窗外,夜校的灯光透过雨幕,像散落的星子,“去把阿福他们叫来——影账要活,得让每个节点都能变。今晚就教夜校的孩子们,记两本账:一本给日本人看,一本……”他的目光落在苏若雪手背上那朵靛蓝的“花”上,“藏在心里。”
青鸟抹了把脸上的水,转身要走,又被顾承砚叫住。
“等等。”他从抽屉里取出半块残墨,在纸上画了几笔,“再去文具店买套新刻刀。”他将纸推过去,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几个字,“我需要一种新字体——看着像普通楷书,可笔画里……”他顿了顿,抬头时眼里有星火在跳,“能藏秘密。”
雨还在下。
苏若雪拾起那半块残墨,墨香混着雨水的腥甜漫开。
她望着顾承砚伏案的侧影,见他正用铅笔在纸上勾勾画画,笔尖在“蚕”字的撇画上停了停,又加重几分。
窗外,夜校的孩子们还在唱着那首谣曲,混着江水拍岸的声响,漫过青石板路,漫过活账钟的铜铃,漫向更南的方向——那里,五处水碓的轮廓已在雨幕里渐渐清晰,而另一套藏着秘密的“账”,正从顾承砚的笔尖,悄悄爬进纸页的纹路里。
顾承砚的笔尖在宣纸上顿住时,窗外的雨丝正顺着窗棂爬进案头。
他盯着“丝”字最后一笔——原本该是流畅的提锋,此刻却被他刻意压出半粒米大的墨点。
这是第七次修改,桑木刻刀在指节间转了个圈,刀锋映着烛火,像极了他此刻眼底的锐光。
“阿砚。”苏若雪端着茶盏走近,青瓷与木案相碰的轻响惊得他抬眸。
她发间的银簪垂着细链,链尾那枚蚕形坠子正扫过他新写的“蚕书体”样张,“周先生送来的刻刀到了,是吴良材的老匠师连夜磨的,刀锋能剖茧不损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