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1章 账本会走路(2 / 2)
顾承砚接过铜盘里的刻刀,指尖抚过冰凉的刃背。
他想起三日前在夜校教孩子们识字时,阿福家小囡举着铅笔问:“先生,这字怎么长得像蚕宝宝爬过的痕迹?”他当时笑着揉乱小囡的羊角辫:“因为这是会说话的蚕书啊。”此刻看着样张上横竖间藏着的暗码——横画左低右高是“一”,撇捺交叉角度三十度是“南”,连笔处的断痕对应着钱庄的暗号——他忽然明白,所谓商道,原是要把每笔生意都变成活的线索。
“明日让阿福带孩子们去文具店。”他将刻刀递给苏若雪,“用新刻刀印教材,素笺要薄些,透得见背面的暗纹。”他的指节叩了叩“价”字右上角的缺口,“就说这是先生新创的‘瘦金变体’,日本人要查,就推给我在圣约翰教过书法的由头。”
苏若雪的指尖掠过“价”字缺口,忽然轻笑:“上次周慕云还说您的字‘软塌塌没骨’,如今这‘没骨’里倒藏着刀。”她将茶盏推近,“方才青鸟送来急报,苏州福兴织坊今早被宪兵队围了。”
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他抓起案头的《上海工商名录》,指尖在“福兴”二字上按出凹痕——那是他上月刚发展的联络点,专走浙北的生丝路子。
“周慕云选苏州动手,是想断咱们的茧源。”他扯松领口,墨迹未干的样张被风掀起一页,“但他忘了,福兴的账房先生是……”
“是陈叔公的关门弟子。”苏若雪接口,她从袖中抽出半张旧报纸,头版用红笔圈着“苏松贸易行涉嫌走私”的旧闻,“十年前周慕云替日商做假账,就是用的这个名号。陈叔公当年查过那案子,账本里夹着他画的印章模子。”
顾承砚忽然笑出声,指节抵着额头,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:“好个借刀杀人。福兴交出去的账本里,所有大额交易都盖着‘苏松贸易行’的章——周慕云要是敢查,就等于把当年的脏事翻出来晒。”他抓起外套往身上一裹,“走,去电报局,让宁波的老吴准备收礼。”
三日后的《申报》副刊上,一则“海关查获走私漆器”的短讯被顾承砚折了角。
他坐在顾苏织坊二楼的雅座里,听着楼下茶客的议论:“听说那批漆器里塞了账本,日本人审了三天三夜,会计都急得摔算盘!”他夹起一箸蟹粉小笼,余光瞥见青鸟从后门闪进来,湿淋淋的裤脚滴着黄浦江的水。
“宁波那边得手了。”青鸟抹了把脸上的雨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“老吴说,调包的账本是用仿宋雕版印的,连纸纹都跟原物分毫不差。”他打开油纸,露出半枚残破的印章——正是“苏松贸易行”的篆文,“周慕云今早去了虹口,出门时踢翻了痰盂,骂得比码头上的泼妇还难听。”
顾承砚捏着印章,指腹摩挲着残缺的“贸”字边角——这是陈叔公当年在卷宗里拓下的印模,连虫蛀的痕迹都复刻得一模一样。
他将印章收进檀木匣,抬头时正撞见苏若雪站在楼梯口,怀里抱着个湿漉漉的桑皮袋。
“渔婆刚从南市过来。”苏若雪走过来,桑皮袋里散出淡淡桐油味,“她说水碓的闸口今早开了,第一缸布漂出来时,水面上漂着一层蓝,像把天揉碎了泡进去。”
顾承砚接过桑皮袋,指尖触到油布下凸凹的纸页。
他解开绳结,一本泛着潮气的“共修册”落在膝头。
扉页上的字迹歪歪扭扭,是阿福家小囡的手笔:“水碓通了,第一缸布漂出来了。”翻到中间一页,某行“王阿大出工八日”的小字旁,画着只翅膀尖尖的纸鹤——正是南市小学孩子们课间折的样式。
“纸鹤是暗号。”苏若雪指着那只简笔画,“小囡说,折三只纸鹤代表‘安全’,五只代表‘有货’。”她望向窗外,黄浦江的暮色里,一艘运煤船正缓缓驶离码头,“船老大是咱们的人,舱底压着三百匹醒蓝布,染缸里加了艾草,能防蛀。”
顾承砚合上“共修册”,指节抵着纸鹤的翅膀。
江风卷着湿意扑进来,吹得案头的“蚕书体”样张哗哗作响。
他望着运煤船的帆影没入夜色,忽然想起半月前在水碓遗址捡到的陶片——上面刻着“利涉大川”四个字,是光绪年间的匠人刻的。
此刻那四个字仿佛浮现在江面上,随着船行的轨迹,渐渐溶进更深的夜色里。
远处,海关的汽笛响了第三声。
顾承砚摸出怀表,秒针正指向“九”——这是皖南联络点约定的暗号。
他将“共修册”小心收进保险柜,转身时看见苏若雪正用鹅毛蘸着靛蓝染液,在新账本的封皮上画一只振翅的纸鹤。
窗外,运煤船的灯火已完全消失在江雾中,像一粒沉入深潭的星子,却在水下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