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8章 丝线缠命,不缠心(2 / 2)
顾承砚没答话。
他转身走向工坊角落的木柜,取出一叠素笺。
素笺边缘还留着浆糊的痕迹,是苏若雪昨日新裁的。
他蘸了蘸案头的清水,在素笺上轻轻一按——青墨突然洇开,勾勒出半幅《江流图》,江浪翻卷处还隐着几叶扁舟。
周叔。他蹲到老周面前,把素笺递过去,你说的那盏灯,是什么颜色?
老周抬起头,眼底全是红血丝:白的......白得扎眼。
那光从哪边照过来?顾承砚的声音像浸在温水里,左边?
右边?
右边......老周喉结动了动,右边墙上有个铁架子,灯就挂在架子上,灯罩是圆的,边缘翘着,像......像块缺了口的月亮。
顾承砚把素笺推近些:那你把它画下来。他指腹抚过素笺上的江浪,不是为了记住黑暗——是为了告诉后来的人,光是从哪里破进去的。
老周愣住了。
他盯着素笺上若隐若现的山水,又看看顾承砚染着靛蓝的指尖——那是这三个月里,他亲手教工人们调靛、理丝时留下的痕迹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颤抖着捡起地上的炭笔,笔尖悬在纸页上方,迟迟落不下去。
阿福被烫的时候,我躲在桌子底下。老周突然开口,声音轻得像叹息,他喊得那么响,可我连动都不敢动......他手腕一沉,炭笔在纸上划出道歪扭的线,灯就在这儿,右边。他又画了个圆圈,灯罩是这样的,缺了口。
苏若雪悄悄退到门边,背靠着门框抹了把眼睛。
青鸟把茶盏捡起来,轻轻放在老周脚边的木凳上。
织机旁的阿秀松开老陈的手,慢慢蹲下来,盯着老周笔下的灯。
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——那里绣着朵半开的玉兰,是她娘生前最爱的花样。
光......老周的笔尖顿住,后来有束光从门底下照进来。他画了道斜斜的亮线,从纸页右下角斜切到左上角,是巡捕房的门没关严,外面的路灯透进来的。他抬头看向顾承砚,眼里有泪在晃,那光很弱,可我当时觉得......比太阳还亮。
顾承砚笑了,指节轻轻叩了叩纸页:这就对了。他站起身,对青鸟招招手,去把阿林喊来,让他把这张画裱在丝线上。
七日后的清晨,静丝工坊的门轴吱呀作响。
顾承砚抱着卷新织的新生布走进南市小学,苏若雪跟在他身后,怀里也抱着一卷。
布卷展开时,穿蓝布衫的孩子们围了过来,小脑袋凑成一圈。
扎羊角辫的小囡踮着脚,这上面有碗面!
那幅布上,半碗阳春面绣得歪歪扭扭,面条是用金线绣的,汤里飘着几叶青菜。
旁边用墨笔写着:爹,下次我请你吃大的。是老陈的笔迹。
另一幅布上,一双小鞋绣得针脚细密,底下压着封信:娘,我没丢你的脸。阿秀认得出,那是她塞在蓝帕子里的半页家书。
这是谁的?戴瓜皮帽的男孩指着第三幅布,上面用丝线绣着个警徽,好旧啊。
苏若雪正要说话,突然听见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。
一个穿灰布衫的老男人站在阴影里,手里攥着枚褪色的警徽。
他看了看布上的警徽,又看了看顾承砚,什么也没说,把警徽轻轻放在布卷旁的木案上,转身走了。
是王阿伯!小囡突然喊起来,他以前在巡捕房当差的!
顾承砚弯腰捡起警徽,金属表面还带着老男人掌心的温度。
他抬头看向窗外,天空阴沉沉的,像要下雪。
深夜,顾承砚裹着青布长衫巡视工坊。
织机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,咔嗒,咔嗒,像心跳。
他走到最里间的织机前,脚步顿住——老周还在那里忙碌,梭子在经线间穿行,织出幅微型地图。
扬州粮仓?顾承砚轻声问。
老周没抬头,指尖抚过布面上的灯灭处三个字:我被关在巡捕房时,听见他们说要运粮食去扬州。他织出条弯曲的线,这是鼠道,能通到粮仓后墙。
顾承砚伸手摸了摸布面,丝线里掺着老周画的灯与光的灰烬。
他抬头看向窗外,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,落在街角未收尽的纸船残骸上,慢慢盖住了那些被雨打湿的褶皱。
你看,心一旦不怕了,命也就活了。他低声说。
远处传来钟楼的钟声,悠长而清亮。
织机声和着钟声,一声未歇,一声又起。
静丝工坊的窗纸上,初雪的痕迹渐渐浓了。
南市小学走廊的新生布在风里轻晃,布上的字迹被雪水洇开,却比往日更清晰了些——仿佛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光,终于找到了漏出缝隙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