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9章 雪落无声,线自续(1 / 2)
初雪连降第三日,顾承砚裹着青布长衫踏雪而来时,正见三个扎羊角辫的小囡踮着脚往廊柱上贴蜡纸。
最左边的小丫头举着竹夹子,指尖冻得通红,却还在跟同伴商量:阿姐说蜡纸能挡湿气,等太阳出来再揭,布上的字就不会花啦。
他放轻脚步,青布鞋底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声。
小丫头听见响动,转头见是他,眼睛立刻弯成月牙:顾先生早!
我们在给新生布穿棉袄呢!啪地按实蜡纸边角,雪花从她发顶的红绒球上簌簌落进领口,她缩了缩脖子,却笑得更甜,阿爹说,这些布比金叶子还金贵,金叶子会被抢,可心里的光抢不走。
顾承砚蹲下来,看蜡纸下那幅绣着阳春面的布卷。
金线绣的面条在蜡膜后泛着温润的光,像被小心收进了琥珀里。
他伸手替小丫头理了理歪掉的绒球,指腹触到她冻得冰凉的耳垂,心尖跟着颤了颤——三日前雪落时,这孩子还缩在巷口墙根发抖,如今却举着竹夹替素不相识的遮风挡雪。
顾先生!
远处传来夜校杂役老张的唤声。
顾承砚起身拍了拍膝头雪屑,见老张正站在夜校门口朝他招手,灯笼光晕里,能看见门内透出星星点点的烛光。
他踩着积雪走过去,还未进门便听见纸页摩擦的沙沙声——是夜校二楼的账行课教室。
推开门的刹那,七八个学员同时抬头。
有人慌忙用袖子盖住桌上的纸,有人把笔往怀里藏,最前排穿灰布短打的壮实汉子却梗着脖子没动,粗声粗气:顾先生莫怪,我们就是...想记点东西。
顾承砚没说话,顺着课桌慢慢走。
第一张纸上画着黄浦江弯,江边标着纸船沉没点,旁边用红笔写:七月十五潮,退水比往年快半刻;第二张是码头货栈图,角落批注:搬运工老周说,周三晚八点后巡更少一人;最边上的毛边纸皱巴巴的,墨迹晕开一团,写着:阿秀的信没送到,是我贪近路走了外白渡桥。
壮实汉子搓着粗糙的掌心:上月救那批药,我们漏了潮汛时辰,沉了三条船。
我夜里睡不着,总想着...要是早记下这些错处,是不是能少死两个兄弟?他喉结滚动两下,我们没别的本事,就想把这些攒起来,往后走夜路时,能当盏灯照照。
顾承砚伸手按住他肩头。
男人的体温透过粗布渗进来,带着股久握船桨的老茧的硬扎。
他转身对老张道:把东墙那幅《淞沪航运图》撤了,换块毛毡板。又看向学员们,目光扫过那些慌乱又期待的脸,错痕墙,往后不管谁走岔了路、摔了跟头,都往上贴。他顿了顿,声音轻得像落雪,不必写名字,只留错处——我们要记住的,从来不是谁错了,是错在哪儿。
学员们面面相觑,有人眼眶先红了。
最前排戴眼镜的账房先生突然起身,鞠了个九十度的躬:顾先生,您这是教我们...把伤疤当勋章戴着走。
顾承砚没接话,转身时袖角带起一阵风,吹得讲台上的烛火摇晃。
他望着窗外越下越密的雪,心里却亮堂得很——这些被生活磨得粗糙的手,从前只会握算盘、摇船桨,如今却开始用墨迹丈量错误的长度。
当疼痛不再是伤口,而是刻度,这刻度终会连成桥,通向更结实的路。
承砚!
苏若雪的唤声从工坊方向传来。
顾承砚裹紧长衫往静丝工坊走,远远便见她站在廊下,手里举着幅泛着幽光的布卷。
走近了才发现,那光极淡,像萤火虫落在青布上,得凑近了眯眼瞧,才能看出是些断续的线条——是被织进布里的素笺残屑,遇了湿气正慢慢显形。
你看!苏若雪指尖轻点布面,这是阿秀那封家书的纸灰,那天烧信时我收了半撮,想着留个念想,谁知道织进经线里,潮一上来倒显影了。她眼睛亮得像初雪映月,要是我们在每幅新生布里都留块空白经纬,专门织进纸灰、炭屑这些能显影的东西...往后要是有人想藏密信,烧了往布里一缝,等潮天就能显出来!
顾承砚接过布卷,指腹抚过那抹微光。
素笺残屑的棱角扎着他掌心,像在挠痒痒。
他突然笑了:若雪,你这不是织布,是给岁月留底。他从袖中摸出个铜墨盒,拔开木塞,我再加个情绪编码——悲伤织横线,愤怒织斜纹,希望织螺旋。
往后收布的人摸一摸纹路,不用看字也知道送布的人,心里是苦是烫。
苏若雪伸手接住他递来的墨盒,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。
她低头看墨盒上刻的二字,忽然想起三日前他蹲在织机前,给老周递炭笔时说的话:机器会老,布会旧,但人心的纹路,得织进经纬里才不会散。
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。
青鸟从巷口跑来,灰布短打肩头落满雪,手里攥着张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纸条:扬州那两个账行人醒了,可...记不清关在牢里时听到的日语。
军情处说要催眠,我没应,先跑来找您。
顾承砚展开纸条,上面是两行歪斜的字:灯影晃,米袋山,日本人说话像敲破碗。他抬头时目光沉了沉:催眠?他反问,他们被关了四十天,每天挨三顿打,连自己名字都快忘了。
现在硬挖记忆,跟再往伤口里撒盐有什么区别?
青鸟攥紧纸条:可那是扬州粮仓的情报,日本人要运粮去前线,再晚...
我知道。顾承砚打断他,去工坊拿两匹素绢。他转身对苏若雪道,按他们说的灯影交错米袋堆叠如山,织抽象图案。
线用藏青和赭石,灯影部分掺点金箔屑——他们在暗牢里看灯,该是这种颜色。
苏若雪点头,转身时衣角扫过他青布长衫。
顾承砚望着她快步走向织机的背影,又看向青鸟:等布织好,你带他们去摸。他声音放轻,人记不住的,手记得住。
摸到熟悉的纹路,或许能想起点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