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9章 雪落无声,线自续(2 / 2)
青鸟突然弯腰抱拳,指节捏得发白:顾先生,您总说人心比线结实,我从前不信。
现在信了。
顾承砚没接话,转身走向工坊最里间。
老周的织机还在响,梭子穿过金线,正在织一幅新的《扬州粮仓图》。
他站在织机前,看金线在经线上游走,忽然想起下午在错痕墙上看到的那张纸——有人画了只沉在江底的纸船,旁边写:纸船会沉,但折船的手不会。
雪越下越大,静丝工坊的窗纸上积了层薄雪。
顾承砚摸出怀表看了眼,指针指向戌时三刻。
他想起南市小学的新生布该换蜡纸了,想起错痕墙上又该添新的了,想起扬州那两个账行人明天就要来摸布了...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案头那卷新织的《灯影图》上,突然开口:老张,去请福缘茶馆的盲琴师。
请他做什么?老张有些懵。
顾承砚指尖轻叩布面,金箔屑在烛光下闪了闪:有些话,眼睛看不见,耳朵听得见。静丝工坊的门帘被北风卷起半幅时,盲琴师的檀木拐杖正敲在青石板上。
老张哈着白气跟在身后,手里提着个裹了棉套的锡壶:刘师傅,顾先生特意让烧了姜茶。
盲琴师颔下银须随动作轻颤,右手抚过门框上的冰棱,指尖在木头上叩出三声轻响——那是他独有的法子。
待老张扶着他在织机前坐定,他才将乌木琴盒搁在腿上,骨节分明的手抚过琴面,指甲缝里沾着旧琴松香:顾先生要的《丝路调·幽谷》,得用老弦。说罢从怀里摸出副缠了红绳的丝弦,这弦跟了我三十年,断过三回,每回都拿灯芯草续的——断过的弦,反而记得更牢。
顾承砚站在他身侧,目光扫过墙角蜷着的两个账行人。
两人都是扬州来的,左脸都有道新月形刀疤,此刻正盯着案上那幅灯影交错的布,喉结随着琴师调弦的鸣不住滚动。
第一声琴音漫开时,苏若雪刚捧来盏热灯。
暖黄光晕里,盲琴师的手指像游鱼般掠过丝弦,低回的调子裹着雪粒子撞进人骨缝——是《丝路调》里最幽咽的段,前半段如驼铃坠进深潭,后半段却藏着细不可闻的振颤,像被压在石下的溪流,偏要在缝隙里挤出生机。
左边的账行人突然抖了下。
他原本攥着衣角的手慢慢松开,指尖轻轻碰了碰布上的金箔屑,喉间溢出模糊的声。
右边的人闭着眼,额角渗出细汗,跟着琴音的节奏用脚点地——一下,两下,第三下时突然顿住,像是被什么刺了心。
第七小节。顾承砚盯着怀表,低声道。
琴音恰在此时转了调。
盲琴师的左手按出个长颤音,右手的拨片突然加重,弦声里裹进丝帛撕裂般的锐响——那是他特意改过的,像极了暗牢铁门被推开时的吱呀。
等等!左边的账行人地站起,撞得木凳翻倒。
他踉跄两步扑到布前,粗糙的指腹在部分来回摩挲,突然抓起织机上的银梭,地穿过经线补了道断裂的竖线:是暗门!
粮仓西角有道暗门!他的声音带着破锣似的哑,我被吊在梁上时,看见守卫换岗前总要关灯——不是全黑,是那种...那种油灯光晕慢慢缩成个豆大的点,等再亮起来,西墙就多了道缝!
右边的人猛地睁眼,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火:对!
对!
他们换班时喊的口令...我当时疼得发昏,可那声音像钉子似的钉在耳朵里——稻穗三号,归仓他突然抓住自己头发,我记不清日语怎么说,可两个字,他们咬得死紧!
顾承砚的指节在桌沿叩出急鼓点。
他迅速扯过案头的《劳作眼》教材,翻到纺织车间通风管理那章,铅笔尖在插图的气窗位置重重画了圈:把暗门的位置标在这里,换岗关灯的时间律写成每日戌亥相交时,气窗需闭闸检修他抬头对青鸟道:立刻油印三百份,随新到的棉纱发往各联络点——工人看插图,掌柜的看注解。
稻穗三号苏若雪递来杯热茶,指尖扫过他手背,带着织机旁特有的暖。
顾承砚接过茶盏,茶雾模糊了他的眉眼:滩簧《茧火谣》的副歌部分,原先是蚕儿眠,茧儿圆,改成稻穗弯,仓儿满他屈指敲了敲桌面,休止符的节奏——两短一长,对应稻-穗-三他转向盲琴师,刘师傅,劳烦您教那些艺人,唱到这儿时,用三弦拨出这个节奏。
盲琴师抚弦而笑:顾先生这是拿戏文当密语,妙。
三日后,江西的加急信鸽扑棱着翅膀撞进工坊。
顾承砚捏着染了茶渍的信纸,嘴角终于扬了扬——当地农会照着通风管理图排查,在景德镇米行后巷的青砖墙里,挖出了藏着二十车军粮的暗仓。
雪停的深夜,顾承砚独自留在工坊。
炉火将熄未熄,那幅灯影交错的布被他摊在膝头。
跳动的火光里,他突然眯起眼——布面原本的金线纹路间,竟浮起细密的点阵,像落了层细碎的星子。
他摸出随身携带的摩尔斯码本,逐点比对。
当译出最后一个点时,他的手猛地一颤——救过我,三个墨色斑驳的字,像被人用指甲刻进了布的肌理。
原来她们...他的喉结动了动,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点阵。
他想起半月前,织娘阿秀烧家书时落的泪,想起老周的女儿把蜡纸贴得那样仔细,想起所有在新生布里织进纸灰、炭屑、甚至血渍的手——她们说在疗愈创伤,可原来,她们是在用最笨拙的方式,替那些不敢记、不能记的人,把往事织成不会褪色的网。
承砚?
苏若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,带着夜露的凉。
她抱着叠新收的新生布,发梢沾着未化的雪,明早要整理这批布,你看...要不要先挑几幅送去夜校?
顾承砚抬头,见她怀里的布卷最上层,有块靛青布角泛着奇异的微光——像是有什么字迹,正随着她身上的热气,在布面下缓缓苏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