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2章 火种不渡,自燃成路(1 / 2)
江雾浓得像浸了墨的棉絮,裹着十六清晨的寒气往人衣领里钻。
顾承砚立在码头石栏前,指腹反复摩挲那枚铜扣复制品,凉意透过指节往心口渗——这是他给船老大的原物模子,此刻却比原物更沉。
顾先生。
低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。
青鸟熬红的眼尾沾着电报机的炭灰,军装领口松了两颗扣,显然彻夜未眠。
他把抄着残码的纸条递过去,指节因长时间按发报键而微微发颤:截到沪汉频段的残讯,陶...沉...三未启
顾承砚的拇指在三未启三个字上顿住。
三,是第三处暗桩;未启,意味着备用密匣未被触发。
他望着江面上浮动的雾团,喉结动了动:船沉了。
可能只是延误?青鸟声音发紧,这雾...连黄包车都得敲着铜铃探路。
三十艘运煤船,七艘走暗线,每艘都配了三套定位铜扣。顾承砚将纸条折成小方块,塞进铜扣夹层,如果是延误,第二日就该有江鸥歇翅的暗号。他转身时,石栏上的雾珠顺着呢子大衣滚进袖口,但现在,是——陶罐沉了。
青鸟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。
那陶罐里装的不只是双生锦和火种册,更是顾承砚花三个月串联的苏绣、杭纺、湘缎三脉老匠人的心血。
他攥紧腰间的勃朗宁枪柄:我这就带人去查码头——
不用。顾承砚按住他手背,敌人要的就是我们急着补漏。他望向远处静丝工坊的飞檐,檐角铜铃被雾水浸得发暗,去把王师傅请来。
当苏若雪抱着新到的《劳作眼》教材推开教室门时,正撞见王师傅捻着书页发怔。
老人枯瘦的手指划过桑叶插图,忽然顿在叶脉最末端:这纹路...不对。
哪里不对?苏若雪凑过去。
她教夜校半年,对这套教材熟得能背——往日桑叶图是写意画法,叶脉只勾个大概,可眼前这张,主脉分七支,支脉各走十三道,竟和顾承砚上个月给她看的长江中游经纬度图...
若雪。顾承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苏若雪转身,见他手里攥着半匹新生布,布面织着歪歪扭扭的字纹——这是她教织工们的基础口诀,可此刻仔细听,字的起针重,收针轻,连起来竟是四个音节。
她突然想起前日顾承砚悄悄调换教材时,袖口沾着的靛蓝染渍。
原来所谓,从来不是装在陶罐里等风吹的纸灰。
那些夜校里学编织的学徒,那些跟着老匠人描花样的织娘,甚至此刻在工坊里踩织机的普通女工...
他们的手,他们的耳朵,他们的记性。顾承砚将新生布叠好,放进她手心,才是烧不尽的火种。
静丝工坊的织机声突然变了。
往日里,机杼声是整齐的咔嗒咔嗒,此刻却混进细碎的抽气声。
二十个织娘蒙着蓝布,坐在织机前,指尖摸索着经线。
为首的周阿婆闭着眼,枯槁的手指悬在布面半寸处,像在摸熟睡婴儿的脸。
第三排,左数第二个。她突然开口,纬纱松了半分。
被点到的织娘浑身一震,蓝布下的额头沁出细汗。
顾承砚站在二楼回廊,望着楼下晃动的蓝布团,对青鸟道:每日抽十人盲织,老匠人闭着眼睛摸布判分。
连续七日九分以上的,才进。
这样...能行?青鸟望着一个织娘摸索着穿错了纬线,急得直咬嘴唇。
从前我们总想着把技艺写在纸上,藏在罐里。顾承砚指尖敲了敲栏杆,可纸会烧,罐会沉,只有刻进肌肉里的东西,才拿不走。他望着周阿婆摸过一匹布后微微颔首,眼底浮起暖意,就像阿婆闭着眼能摸出半分纱松,这些织娘练到闭着眼也能织出原样——
那时候,就算敌人烧了所有本子,杀了所有老匠。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,望着楼下晃动的蓝布,声音轻得像落在布面上的纱,他们的手,也能把技艺再织出来。
江雾在第三日深夜散了些。
静丝工坊的窗纸透出昏黄灯光,年轻织娘阿月蒙着蓝布坐在织机前。
她的手指悬在经线间,突然顿住——今日要织的断线续经图样,比往日多了三处分叉。
蓝布下,她的睫毛急促颤动,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处的老茧——那是跟周阿婆学织时,被竹梭磨出的印子。
楼下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:天干物燥——小心火烛——
阿月的手指突然动了。
她摸准第一处断线,纬纱穿过经线的瞬间,腕骨轻轻抖了三抖。
暗处,周阿婆闭着的眼睫颤了颤。
机杼声在深夜里裹着潮气,阿月蒙眼的蓝布被冷汗洇出深青印记。
她悬在经线间的手指突然蜷缩成半握,竹梭从掌心滑落,地砸在木机上。
这里......不该是斜挑。她喉间溢出气音,像被谁掐着脖子说梦话,回针引泪
最前排的周阿婆猛地睁开眼。
老人浑浊的眼珠突然亮得惊人,枯瘦的指节重重叩在案几上:
织机声应声而止。
二十余双眼睛透过蓝布缝隙望过来,阿月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——她不过是个学织三个月的生手,方才那话像有人攥着她的舌头往外拽,连她自己都惊得发抖。
若雪!周阿婆扯着嗓子喊,声音里带着她教徒二十年都没出过的颤音,快把梯子搬来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