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4章 线到尽头,才是开始(2 / 2)
顾承砚的指尖在放大镜柄上顿住。
窗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扑在窗纸上,他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檐角铜铃的轻响。
上回见到这种整顿方案,是半年前闸北纺织厂被拆成废铁时,日商拿着盖着伪政府大印的公文,说要优化产业布局。
那时他蹲在废墟里,从碎棉絮里捡起半枚纱锭,锭身上还留着老工人们刻的宁断不弯。
召集影谱成员和静丝工坊骨干。他突然开口,声音平稳得像秋日的河面,半个时辰后,来染布间。
青鸟愣住:顾先生,您......
顾承砚伸手按住他肩头,掌心的温度透过湿冷的布衫渗进去,把阿福从码头叫回来,让王会计带好账本,还有——他望向墙上挂着的《江南织坊分布图》,把陈师傅的蚕丝样本箱也搬来。
染布间的炭盆烧得正旺,二十几个身影挤在蒸腾的热气里。
苏若雪来得最晚,发梢沾着雪粒,怀里还抱着个蓝布包裹——是昨夜小工们塞给她的,里头裹着半块桂花糖、三枚铜钱,还有张皱巴巴的纸条:若雪姐,灯会上的糖画甜。
各位。顾承砚站在染缸前,缸里泡着新染的月白绸子,周慕云把我们的地契和夜校名单卖给了日本人。
三月底,他们会带着枪来拆织机,烧账本,把这里变成仓库——或者更糟。
人群里炸开抽气声。
老染匠陈阿福拍着大腿骂:那狗日的周慕云!
上回他来讨丝样,我还给他递了热姜茶!
我们能跑吗?梳着麻花辫的学徒小芹攥着衣角,带着织机去苏州,去杭州......
跑不了。顾承砚摇头,他们要的不是地,是断了这条线。他指节叩了叩染缸沿,从养蚕到织绸,从染料到印花,我们教给夜校的、刻在机轮上的、绣在布纹里的——他突然提高声音,是让中国人能自己织出比东洋绸更亮的布,比西洋缎更韧的线!
苏若雪突然攥住他的袖口。
她的手凉得像雪水,却在微微发抖:承砚,你要做什么?
顾承砚转身看向她,烛火在两人之间摇晃。
他从怀里摸出把银剪,地剪开自己长衫内衬。
众人凑近,只见素白的衬里上,一寸暗纹在烛火下泛着微光——是《茧火谣》的首句乐谱,春蚕织月,茧破成光火种册第三十七号的数字交织在一起,针脚细得像蛛丝。
终线计划。他展开衬里,核心技艺不再留实物样本。
拆解成七组密码,分别织进七位传承人的寿衣衬里。他看向苏若雪发白的脸,人不死,线不现。
疯了!陈阿福猛地站起来,茶碗地砸在桌上,寿衣?
那是给将死之人穿的!
我们本来就在和死神抢时间。顾承砚声音轻,却像钉子敲进木头,他们烧账本,我们就把账织进肉里;他们拆织机,我们就把机印在骨上。
最深的根,总埋在没人敢挖的地方。
染布间突然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。
苏若雪的手指抚过他衬里的暗纹,摸到针脚里藏的苎麻线——比寻常丝线更韧,埋在布料里,除非撕开血肉,否则看不见。
她喉咙发紧:万一......
没有万一。顾承砚握住她的手,若雪,你记得灯会上那些孩子画的东西吗?
断簪子、修船的手、沉在河底的星星——他们记得,所以我们的线就断不了。
门一声被推开。
穿靛蓝棉袄的老绣娘柱着拐杖挤进来,身后跟着十余个老匠人,手里都抱着叠得方方正正的黑布。
她鬓角的银发沾着雪,却笑得像春三月的阳光:顾先生,我是来讨寿衣的。
王阿婆?苏若雪迎上去,您都一百零二了......
一百零二怎么了?老绣娘拍开她的手,颤巍巍摸出个红布包,我这一生,只给活人绣喜,今日头一遭,给将死之人绣希望。她打开红布,露出盒陈年绣线,这些是我压箱底的孔雀羽线,当年给皇后娘娘绣过凤袍的。
陈阿福突然抹了把脸,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:我有二十年前攒的蚕丝,在瓦罐里埋了二十年,拿出来还能抽三丈长。
小芹地哭出声,扑进苏若雪怀里:我也想......我也能当传承人吗?
顾承砚望着满屋子白发与青衫,喉结动了动,只要你记得,只要你愿意。
月末最后一夜,顾承砚独自坐在工坊里。
窗台上堆着最新一批记得灯的照片——是孩子们举着残灯在河边拍的,灯面显影的字迹在照片上泛着暖黄。
他翻到最后一张,指尖突然顿住。
那是半盏灯的残片,布纹因浸泡扭曲,竟隐约组成一串坐标。
他心跳加速,从抽屉里摸出张泛黄的《1930年江南工业分布图》,颤抖着比对——无锡,北塘区,振丰缫丝厂旧址。
那是他在现代教材里读到过的名字:1937年前江南最大的民营丝厂,抗战后被日军改造成兵工厂,图纸和设备全被烧毁。
油灯爆了个灯花。
顾承砚望着地图上那个被红笔圈过的点,突然笑了。
他吹熄油灯,黑暗里,窗台上的照片泛着幽微的白,像极了灯会上那些不肯沉没的星。
他们以为我们在守一间坊、一条街、一座城......他对着黑暗轻声说,指腹抚过照片上扭曲的布纹,可我们守的,是一根抽不完的丝。
窗外,最后一盏布灯正随着春潮漂向远方。
雪停了,月光漫过河道,把灯影拉得很长很长,像一根看不见的线,从上海的河,连到无锡的厂,连到所有记得的人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