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4章 线到尽头,才是开始(1 / 2)
正月十五的月还没爬上屋檐,南市河道两岸已挂满了红绸。
顾承砚站在码头边,指尖轻轻抚过灯架上最后一盏灯的灯面——是小桃的女儿画的,歪歪扭扭的糖画摊,金漆在月光下泛着暖光。
顾先生!杂役老陈的喊声响得破了音,河上游漂来灯了!
顾承砚抬头时,正见一串青灰色灯笼顺着水流涌来。
最前头那盏灯面被风掀开一角,顾氏欺民四个墨字像道疤,在月色里格外刺眼。
紧随其后的灯笼接二连三翻折,绸庄通共顾家养奸的字迹连成一片,在水面上拖出乌糟糟的影子。
围观的百姓霎时炸开了锅。
卖馄饨的老张头举着汤勺冲过来:这是哪来的浑水灯!
前儿个顾先生还帮我家小崽子治烫伤——话没说完,巡捕房的皮靴声已碾过青石板。
霍尔叼着雪茄从人群里挤出来,马鞭尖挑起一盏灯笼晃了晃:顾老板,这就是你说的百姓心声
顾承砚盯着那盏灯,喉结动了动。
他分明记得三日前检查仓库时,所有灯笼都封在樟木箱里,连灯芯都是新换的。
此刻却有冰凉的指节抵上后颈——有人在借灯杀人,借的是百姓的眼睛。
查封河道。霍尔甩下一句话,巡捕们立刻架起木栅栏。
有妇人挤到栏杆前喊:我家阿囡还等着放灯呢!霍尔的马鞭地抽在她脚边:等查清通共案再说!
顾承砚望着被截断的河道,突然听见衣料摩擦声。
青鸟从人群后闪出来,袖口沾着木屑,压低声音:城北盲眼张老爹的灯笼铺,说是慈善义士下的单,银钱装在樱花纹纸包里。他顿了顿,我查过账,日元。
月光爬上屋檐的刹那,顾承砚笑了。
他想起昨夜苏若雪整理账本时说的话:他们烧我们的布,砸我们的机,其实最怕的不是我们赚钱——他望着霍尔得意的脸,补完后半句,是怕我们把日子过成故事。
若雪。他转身喊人,苏若雪正从灯棚里挤出来,鬓角别着朵绢花——那是今早小工们用碎布给她编的。带孩子们去织坊。他掏出怀表看了眼,两个时辰,能赶出多少灯?
苏若雪没问为什么,只扫了眼河道里的污灯,点头:染房的新浆料还剩半桶。
织坊的门推开时,孩子们正挤在窗台看雪。
小桃的女儿攥着块新生布,布角绣着栀子花;王会计的儿子举着父亲修船的手套,指节处的补丁磨得发亮。
顾承砚弯腰拾起地上的碎布,摸到布料里缝着的细麻线——是苏若雪改良的经纬,更牢,更韧。
今天我们要做新灯。他蹲下来,与孩子们平视,灯面画什么?
画你们最记得的东西。
我要画姆妈逃难时折断的簪子!扎羊角辫的囡囡举起块碎玉,姆妈说这是外婆给的,断了也不扔。
我画阿爹修船的手!王会计的儿子卷起袖子,露出自己手背的小伤疤,阿爹说手糙了才握得住舵。
我画纸船沉的那晚——最边上的小崽突然开口,声音细得像蚊鸣,星星落进水里,和灯一样亮。
苏若雪站在染缸前,往浆料里加了把糯米胶。
她望着孩子们围在案前剪布,剪刀声沙沙响,像春蚕啃桑叶。
有碎布飘到脚边,她弯腰拾起,见上面歪歪扭扭画着星空——和小崽说的一样。
子时三刻,河道重新亮起灯。
顾承砚捧着第一盏灯站在码头,灯面是小桃女儿的糖画摊,金漆在月光下流转。
他轻轻一推,灯顺着水流漂出去。敌人想让我们怕光,他声音不大,却像块磁石,把所有目光吸过来,我们就让光记住人。
千盏灯顺流而下。
有画着断簪子的,有绣着磨破手套的,有缀着星空的。
灯火烧得正旺,把河面映得像撒了把星星。
百姓们跟着灯跑,笑声、惊叹声混着水流声,把霍尔的脸色越冲越白。
次日清晨,河道管理员的惊呼惊醒了整座南市。顾先生!
顾先生!老陈跌跌撞撞冲进织坊,手里举着半盏灯,灯没沉!
你看——
顾承砚接过灯,晨雾里,灯面的布纹正慢慢显影。我是陈阿彩,我没有背叛。他读出声,指腹抚过那行字——是苏若雪在浆料里掺了明矾,遇湿显纹。
下一盏灯面浮起:我叫李阿根,我在杨树浦纱厂值过夜班。再下一盏:小桃的囡囡,糖画摊的糖是甜的。
他们烧了账本,撕了工牌,苏若雪站在他身侧,望着窗外河道里浮着的残灯,可日子在布上,在孩子的眼睛里,在每声里。
顾承砚望着河道里星星点点的灯影,突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。
青鸟撞开院门,额角沾着冷汗:顾先生,周慕云......他喘了口气,周慕云昨晚去了日本商会,手里攥着份文件......
顾承砚的手指在灯面上轻轻一按,显影的字迹被按出个浅坑。
他抬头时,晨光正爬上屋檐,把顾苏织坊的招牌照得发亮。
青鸟撞开织坊木门时,门框上的铜环砸在砖地上,惊得案头茶盏里的龙井荡出涟漪。
顾承砚正用放大镜查看灯面显影的布纹,闻言抬眼,正见年轻人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滴进衣领,沾湿了半片青布衫。
周慕云......青鸟扶着门框喘气,喉结上下滚动,他昨夜带着文件进了日本商会。
巡捕房的线人说,那是南市工商整顿方案他突然攥紧顾承砚的手腕,指节发白,方案里第一条,就是强征顾苏织坊和夜校的地契,三月底前清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