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5章 灯影不灭,丝脉暗涌(2 / 2)
不凉。她把账册往他怀里推,指尖扫过他掌纹,母亲说,古方药水要兑七分水,两分酒,再加半钱朱砂。她指腹抚过纸页上斑驳的墨渍,当年她替父亲藏秘方,也是这样——火一舔,字就从灰里爬出来。
顾承砚的指节在账册上顿住。
他想起昨夜王阿婆缝进襁褓的提花图谱,想起小芹帕角的泪渍,突然明白这些老匠人的笨办法里藏着怎样的韧性:若真到了烧书那天......
火不会毁掉真相。苏若雪打断他,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蝶,反而让它重生。
窗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,三下重,两下轻——是青鸟的暗号。
顾承砚反手扣住账册,转身时带起一阵风,吹得油灯芯爆响。
顾先生。青鸟掀开门帘进来,额角沾着星子似的雪粒,日本商会派了人去无锡,领头的是松本重工的山田次郎,带着测绘仪和军工改建图纸。他喉结动了动,还有周慕云的秘书,这半月往工部局档案室跑了七趟,调的全是三十年代民营工厂的产权底册。
顾承砚的瞳孔骤然缩紧。
他想起晨雾里地图上那个焦黑的恒源丝厂旧址,想起工人们抱着蚕茧跳河的蓝笔批注——周慕云要的不是查账,是顺着产权链把民族工业的根苗连根拔起。
他们想顺藤摸瓜。他冷笑一声,指节抵着案几,可惜这根......他转头看向苏若雪,见她正将最后一本账册塞进暗格里,发梢扫过顾苏织坊的旧木牌,早已不在地上。
青鸟退出去时,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。
苏若雪伸手替顾承砚理了理被吹乱的衣领,触到他颈后绷紧的肌肉:要去码头?
去放颗种子。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,藏在人心深处的丝,他们挖不到。
黄浦江的晨雾比预想中更浓。
顾承砚裹着粗布短打站在废弃码头,鞋底沾着昨夜未化的雪水。
老舵工裹着灰布棉袄从舱里钻出来,皲裂的手递过船票:顾先生,船家只认太湖西口,别的......
够了。顾承砚摸出铜质蚕钮,在掌心焐了片刻才放进暗格。
胶卷贴着他的指腹,薄得像片蝉翼,却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——那上面刻着新生布的全部技术流程,七组密码对照表,还有老匠人们按的红手印。
开船。老舵工解缆的动作很稳,船桨划破水面时惊起几只水鸟,扑棱棱掠过薄雾。
顾承砚望着船影渐远,突然想起三年前自己蹲在染缸边算靛蓝配比时,被二伯骂作不成器的纨绔;想起苏若雪第一次替他补染坏的坯布,针脚歪歪扭扭像小蛇;想起王阿婆枯树枝似的手穿针时,眼里亮得像有星子。
你们查得再深。他对着薄雾喃喃,也挖不到人心深处藏着的丝。
天际泛起鱼肚白时,他听见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。
转过街角,苏若雪正站在织坊门口等他,手里捧着个粗陶碗——是温了又温的粥,还冒着热气。
她鬓边那支翡翠簪子在晨光里闪了闪,像一滴化不开的绿。
昨夜理账时发现......她欲言又止,目光扫过织坊对面的茶楼。
顾承砚顺着看过去,见二楼靠窗位置坐着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,茶盏下压着半张工部局的公文——是稽查科的陈科长,他认得。
要变天了。苏若雪把粥碗往他手里塞,指尖在他手背轻轻掐了一下,今早药铺刘婶说,稽查科的人问了三回织坊的进项。
顾承砚低头吹了吹粥,热气模糊了视线。
他看见苏若雪裙角的并蒂莲针脚,歪歪扭扭的,像小芹昨夜偷绣的;看见染坊瓦当上未化的雪,白得像当年工人跳河时的素缟;看见晨雾里远去的船,正载着民族工业的根,往更深处扎。
该来的总会来。他喝了口粥,暖意从喉管漫到胃里,但他们要烧的,是烧不尽的根。
话音未落,远处传来警笛的尖啸。
苏若雪抬头时,见三辆黑色轿车拐进巷子,车头的工部局徽章在晨光里泛着冷光。
顾承砚放下粥碗,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,指腹擦过她眼角未褪的青黑——那是昨夜理账到子时留下的。
别怕。他轻声说,我们藏的,是烧不尽的根。
警笛声越来越近,在织坊门口停成一排。
为首的稽查员跳下车,皮靴踩碎地上的薄冰,手里晃着亮闪闪的搜查令。
苏若雪握住顾承砚的手,掌心全是汗,却听见他在耳边低笑:他们要查的,是查不完的账。
晨雾渐散,顾苏织坊的牌匾在晨光里亮得刺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