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6章 账本里的火种(1 / 2)
晨雾刚散到瓦当,三辆黑轿车就碾着碎冰停在顾苏织坊门口。
为首的稽查员扯着镶铜扣的皮手套,靴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:顾老板,工部局接到密报,说贵坊通共。他晃了晃搜查令,牛皮纸上的火漆还带着潮气,查账。
苏若雪往前半步,挡住顾承砚。
她鬓边的翡翠簪子跟着动作轻颤,像一片被风吹动的荷叶。官爷要查,自然配合。她转身时裙角扫过染缸边的竹匾,晒着的靛蓝坯布沙沙作响,只是账册都在账房,我这就去取。
顾承砚看着她的背影。
她今早特意穿了件月白夹袄,袖口磨得起了毛边——是三年前他染坏的那匹绸子改的。
那时他蹲在染缸边被二伯骂,她蹲下来替他补针脚,说坏了的料子,补补还能穿。
现在这补丁裹着的,是一屋子染匠的生计,是整匹整匹没被日商压价买走的生丝,是他藏在账册里的火种。
稽查员的钢笔尖戳在账册上:民国二十一年三月,恒丰布行进三十匹杭绸?
苏若雪垂着眼,手指绞着帕子:官爷好记性,那年春寒,恒丰的陈老板确实来补过货。
可恒丰布行......稽查员翻出张纸,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就倒闭了。
那是陈老板继室卷款跑了。苏若雪突然抬头,眼里蒙着层雾气,他求我家少东家宽限三个月账期,说要卖了祖宅凑钱。
您看这页——她指尖点在账册第三行,四月十五,陈老板拿房契抵了债,我们按三成收的。
稽查员的钢笔顿住。
账册边角磨得发毛,墨迹有晕染的痕迹,分明是当年逐笔登记的。
他又翻到民国二十三年五月,大达洋行购五十匹湖丝?
大达是英商。顾承砚开口,声音温温的,那年他们替印度总督府采办夏衣,指定要顾苏的双宫丝。
您若不信,可去汇丰银行查水单——汇票上有大班的签名。
稽查员的额头沁出细汗。
他翻了二十几本账册,从染缸用料到伙计工钱,从蚕农收茧到船运脚力,每笔都对得上。
可总觉得哪里不对——月份和客户编号像被打乱的算盘珠,明明都是真的,串起来却成了团乱麻。
够了。带队的洋员把账册一摔,铜扣磕在红木桌上发出闷响,收队。
顾承砚送他们到门口时,看见苏若雪站在账房门口。
她手里还攥着帕子,指节发白,可眼里亮得很——那是昨夜理账到子时的光,是当年在染坊替他补坏布的光。
我去汇丰。他低声说。
苏若雪点头,帕子擦过他手背:徐经理今早让人送了龙井,说是顾老爷当年最爱的。
汇丰银行的会客室飘着茶香。
徐仲伦捏着茶盏,青瓷上的冰裂纹像极了伦敦冬天的泰晤士河。承砚,你父亲送我去英国时说......他顿了顿,学些经世致用的本事,别让洋人把咱们的钱袋子攥死了
顾承砚放下茶盏:现在沪上商人都在把钱换成金条运香港。
可金条能带走,织机带不走,染缸带不走,三千个会缫丝会雕花的手艺人,更带不走。
徐仲伦望着窗外的黄浦江。
江面上飘着日本货轮,船旗像团凝固的血。你想......
留活水。顾承砚指节敲了敲桌面,把织坊的盈余拆成小额,经宁波、福州中转,打进您的离岸账户。
每笔都标生丝预付款——西南那边的商行正等着进货呢。
徐仲伦沉默片刻,突然笑了:当年你父亲教我算复利,说钱要流动,像黄浦江的水,断了源头就臭了他从西装内袋摸出钢笔,需要我做什么?
三日后的清晨,苏若雪蹲在账房地上。
旧木箱里堆着一沓沓单据,最上面那张是云锦商行的注册纸,法人代表栏写着李王氏——是去年过世的老账房李伯的遗孀,此刻正坐在后巷的茶棚里,替隔壁绣娘看孩子。
少奶奶,这是福州分号的回单。小徒弟捧着一叠汇票进来,每笔都标了生丝预付款,和您说的一样。
苏若雪把单据按日期排好。
宁波的钱庄回单、福州的货栈收条、香港的船运凭证,像串起来的珍珠,每一颗都闪着光。
她摸出翡翠簪子,在李王氏三个字上轻轻划了道印子——这是给商会的暗号,等抗战打响,这些预付款会变成买机器的钱,买棉花的钱,买所有能让民族工业活下去的钱。
少东家,青鸟哥来了。小徒弟掀开门帘。
青鸟立在廊下,帽檐压得低低的。
他递来张纸条,墨迹未干:周慕云这两日总往法租界跑,和地产掮客碰了三次头。
顾承砚接过纸条。
周慕云是苏若雪的前未婚夫,三年前为攀附日商退婚,现在......他望着苏若雪鬓边空了的簪位——她方才取下簪子做暗号,此刻碎发沾在耳后,像朵被风吹乱的茉莉。
盯着。他对青鸟说。
窗外飘起细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