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7章 寿衣里的乐谱(2 / 2)
顾承砚站在顾苏织坊账房窗前,看雨水顺着青瓦棱成串往下淌,把石阶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。
青鸟的汇报声还在耳边响着:周慕云的批文盖着工部局朱印,三月二十查封南市厂区,理由是织机废水污染河道,有碍公共卫生。
另外...他喉结动了动,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信纸,夜校王老师收到的,匿名信,说再教《茧火谣》就割舌。
信纸展开时带起一阵霉味,墨迹在潮湿空气里晕成团黑鸦。
顾承砚的指节抵着窗棂,指腹蹭过那些歪扭的字迹,忽然笑了:妨碍公共卫生?
上个月周记纱厂的染缸直接往苏州河排靛蓝,工部局连张罚单都没开。他转身看向青鸟,目光像淬了冰的银线,他急了。
青鸟没接话。
他跟着顾承砚三年,太懂这抹笑意下藏着什么——当年日商在码头泼桐油毁顾家生丝,顾承砚也是这么笑着,转头就联合三十家丝行在《申报》登同气连枝启事,逼得工部局不得不派洋人来验看。
去把苏管事请来。顾承砚把信纸折成小块,扔进炭盆。
火星子炸开,将二字卷成灰蝶,再让阿福带五个手巧的学徒去库房,把新到的竹纸搬二十捆到西厢房。
苏若雪进来时,发梢还沾着雨珠。
她扫了眼炭盆里的余烬,又看了看顾承砚案头摊开的《茧火谣》抄本,轻声道:要改歌词?
改,但不全改。顾承砚翻开抄本,笔尖在春蚕织就山河锦一句下重重画了道线,山河虹桥锦字拆成和。他抬头时,眼底浮起点暖意,你上次说小孩子们爱画蚕宝宝,让画工在封面上加只吐丝成桥的蚕,桥那头画几间冒炊烟的厂房。
苏若雪忽然明白了。
《茧火谣》明着是童谣,暗里唱的是丝厂不停,国货不灭。
现在周慕云要封嘴,他们就把裹进里——用孩子能懂的画,用先生能教的词,把实业救国的种子,种进更软更韧的壳里。
我这就去跟画工说。她伸手要收抄本,却被顾承砚按住手腕。
他指腹蹭过她腕间那串银铃,那是三年前她被退婚时,他亲手打的:今晚让夜校先生们来取新本子,就说...这是给孩子们的春日识字课
三月十九夜,雨势更猛了。
顾苏织坊地下室的油灯被风掀得直晃,二十八个匠人围坐在青石板地上,长衫下摆都沾着潮湿的土腥气。
张师傅的旱烟袋在兜里焐了半夜,此刻摸出来还是凉的:少东家,您说的最后一场织寿礼,是要...
不是给死人穿的寿衣。顾承砚解下外袍搭在椅背上,露出月白中衣。
他走到李婶跟前,指尖轻叩她青布衫的领口,是给活人留的根。
李婶颤着手扯开盘扣。
青布下露出片暗纹,在油灯光里泛着浅金——正是提花机的结构图,经线纬线织得比原物还细三分。这是我照着作坊那台老机子,织了七七四十九夜。她声音发哽,要是哪天机子被砸了,徒弟们拆了我这件衣服,就能重造。
阿福紧跟着解开自己的对襟衫。
他年轻,动作比老匠人们利落,露出的暗纹却是团墨绿——那是蓝草染布的配方,每种染料的配比都藏在经纬交错的结点里:我娘说,染缸烧了可以再砌,可染匠的手要是忘了分寸...他突然说不下去,用力抹了把脸。
顾承砚绕着众人走了一圈。
王伯的暗纹是《茧火谣》的前半段曲谱,陈叔的是缂丝技法口诀,连最年轻的小丫头,都在里衬织了套三浆三晒的棉纺流程。
最后他站到中央,缓缓解开中衣第二颗盘扣。
胸膛前的暗纹随着动作展开,像片被雨水洗过的桑叶。
叶脉是七组密码,分别对应南市、闸北、浦东七处秘密仓库的位置,叶心嵌着火种册壹号四个篆字,金线在皮肤上游走,像团烧不熄的火。
明天他们会封坊、拆机、烧书。顾承砚的声音混着雨水打在瓦上的脆响,但提花机的骨在李婶的衣襟里,染缸的魂在阿福的线脚里,《茧火谣》的音在王伯的针眼里——他伸手按住自己心口,我的命,在这里。
话音未落,屋顶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。
青鸟瞬间拔枪,子弹上膛的声惊得油灯剧烈摇晃。
顾承砚抬手压下他的枪杆,目光却紧紧锁着窗棂——那里正往下淌水,混着几星泥点。
是个人。阿福眼尖,指着窗沿道。
话音刚落,道瘦小的身影地撞进窗来,溅起满地雨水。
少年浑身湿透,怀里紧抱着只粗陶罐子,发梢滴下的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:我找...穿灰布长衫的人!
顾承砚快步上前,伸手接住少年怀里的陶罐。
罐子还带着体温,外壁沾着碎草屑。
少年冻得牙齿打战,手指抠着陶罐口:我娘...我娘是恒源丝厂的,她临死前说,要是有人记得记得灯,就让我把这个...交给穿灰布长衫的人。
陶罐打开的刹那,几十张蚕种纸扑簌簌落出来。
顾承砚拾起一张,纸边还留着浆糊的痕迹——这是老丝厂的规矩,蚕种纸要贴在灶头,借灶火催蚕卵。
纸背用朱砂写着行小字:丝不断,人不散。
他抬头时,少年已经蜷在墙角睡着了,湿衣服在地上洇出片深色的云。
窗外暴雨如注,打在青瓦上的声音像无数只茧在破裂。
顾承砚把蚕种纸一张张摊开,看雨水顺着窗缝爬进来,在纸边洇出浅淡的痕——像极了春蚕吐丝时,在茧上留下的呼吸孔。
少东家。苏若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手里捧着叠新印的童谣册,封面上那只蚕宝宝正吐丝成桥,夜校先生们都取走本子了,小孩子们说明早要比赛谁背得熟。
顾承砚把最后一张蚕种纸压在《实业启蒙歌》抄本下。
雨水顺着纸背的丝不断,人不散漫开,将字迹晕成片模糊的暖。
他望向窗外翻涌的乌云,轻声道:明天会是个好天。
暴雨未歇,陶罐倾倒出的蚕种纸散落在案头,其中一张被风掀起半角,露出背面模糊的二字,在灯影里忽明忽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