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8章 茧里藏春,灰中伏火(1 / 2)
暴雨打在窗纸上的声响突然闷了些,顾承砚的指尖在丝不断,人不散的墨迹上顿住。
这张蚕种纸比寻常桑皮纸沉半分,指腹碾过纸面时,能触到极细的纤维纹路——像极了三十年前他在《民国丝业外贸志》里见过的描述:恒源丝厂为了给海外客户寄送蚕种,特意用竹浆掺了少量麻纤维,制成防潮育种笺。
若雪。他声音发紧,拿我那枚黄铜放大镜来。
苏若雪正往少年身上盖毯子的手一顿,转身时绣着缠枝莲的袖口带起风,吹得案头蚕种纸哗啦作响。
她从檀木匣里取出放大镜递过去时,看见顾承砚喉结动了动——这个总把情绪压在眼底的男人,此刻眼尾竟泛着薄红。
放大镜压在纸背,顾承砚的呼吸几乎要凝在盏油灯前。
果然,在朱砂字迹的缝隙里,纤维间藏着极淡的墨点,排列成hY-03-17的字样。
他快速翻检散落的二十张种纸,编号从hY-01到hY-20,像串被雨水泡淡的珍珠,在灯下泛着微光。
是经纬度。他突然抓住苏若雪的手腕,指腹重重敲在03-1703度是东经,17分对应纬度——我在剑桥交换时看过恒源的海外订单,他们给法国里昂客户寄种纸,都会用这种密码标注试种区气候参数!
苏若雪的手指在《江南蚕事年鉴》的纸页间翻飞,灯芯噼啪爆响时,她的指甲掐进了书页:1927年三月,恒源丝厂确实试过雪岭一号抗湿蚕种。她抬头时,眼波里跳动着顾承砚熟悉的光——那是十二岁时她蹲在顾府后院,把冻僵的蚕宝宝揣进怀里时的光,年鉴里说,因为试种区遭遇洪水,育种记录被大火烧了。
但现在看来......
他们烧的是账本,藏的是命。顾承砚替她说完,指节抵着案几,指缝里渗出青白的骨茬,工人把数据刻进种纸纤维,用灶火烤干,贴在灶头——谁能想到,本该催蚕卵的灶火,反成了封存密档的最好方式?
窗外炸响一声惊雷,少年在墙角翻了个身,怀里还紧攥着陶罐碎片。
苏若雪轻轻掰开他冻得发紫的手指,把陶罐碎片放进铜盆,转头时正撞见顾承砚抓起桌上的《实业启蒙歌》抄本,封面上那只吐丝的蚕宝宝被他拇指磨得发亮。
去叫人。他突然提高声音,震得油灯晃出灯花,终线计划的七位匠人都请来,带齐刻刀、量尺,还有那套从苏州老匠人手里收的水纹镜。
苏若雪应声往外走,青布裙角扫过少年脚边的水洼。
她刚跨出门槛,就听见顾承砚在身后低笑,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狠劲:当年恒源的老师傅们,大概没想到会有今天——他们用种纸藏技术,我们就用童谣传火种,连清剿队的火把都得给我们当引子。
七位匠人来得比雨还急。
李婶裹着靛蓝围裙,发间的银簪还滴着水;阿福扛着半人高的樟木箱,箱盖蹭着门框发出刺耳的响;最年长的王伯扶着竹节拐杖,每走一步都要咳嗽两声,却硬是把怀里的水纹镜护得严实。
顾承砚把种纸一张张铺在水纹镜上,镜面折射出的光将编号放大三倍。
王伯的老花镜滑到鼻尖,枯瘦的手指沿着光痕移动:hY是恒源首字母,01到20对应月份......他突然顿住,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,三月的试种区在松江育苗场旧址!
四月是嘉定的温控窑洞,五月......
五月是太湖边的水文调节带。顾承砚接过话头,抓起桌上的地图,铅笔尖在纸上游走如飞,松江能育苗,嘉定能控温,太湖能调湿——这七个节点连起来,是条南蚕北移的路!他的笔尖在地图上戳出个洞,清剿队要封坊拆机?
正好,我们借着他们的封条当掩护,把设备往这些老据点搬。
机器搬不走的,拆成零件藏进蚕房;配方记不住的,编成《茧火谣》教给孩子们——
少东家!阿福突然打断他,粗粝的手掌按在一张种纸上,这张hY-15的编号,和我爹当年在恒源当学徒时,记在烟壳纸上的试种日志对得上!他眼眶泛红,我爹临终前说,恒源的蚕种没绝,只是换了个地方活......
所以我们要让它们活成一片。顾承砚的声音像浸了松脂的火把,越烧越亮,不是退路,是播种——等明年春天,这些藏在种纸里的雪岭一号,会从松江的土坡里钻出来,从嘉定的窑洞里爬出来,从太湖的晨雾里涌出来。
到那时......
少东家。
青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,带着雨水的冷。
顾承砚抬头,看见他立在廊下,军大衣肩头往下淌水,腰间的勃朗宁枪柄在雨幕里闪着冷光。
少年的湿发贴在额角,眼神像淬过冰的刀:周慕云的人......
我知道。顾承砚打断他,弯腰拾起地上的《实业启蒙歌》抄本,轻轻拍去上面的水痕,去告诉陈叔,把今晚的夜校提前到子时。
再让阿福带两个兄弟,把后院那口老井的砖撬了——他转头看向苏若雪,眼里有星子在跳,若雪,把少年送到西厢房,让张妈煮碗姜茶。
等他醒了......
我知道要问什么。苏若雪替他说完,指尖抚过少年冻得发青的脸,他娘是恒源的,他身上,该有第二把钥匙。
暴雨还在往下砸,顾承砚却听见了春茧破裂的声音。
那声音从种纸的纤维里钻出来,从老匠人的皱纹里钻出来,从少年梦里的呢喃里钻出来——像无数根细丝,正穿过雨幕,在云缝里织出一片青灰色的网。
青鸟的手按在枪柄上,目光投向租界方向。
那里,几盏探照灯的白光正刺破雨幕,像野兽的爪子,往顾苏织坊的方向抓过来。
暴雨在瓦檐上敲出密集的鼓点,被风掀起的蚕种纸在案头打了个旋儿,二字刚露出半角,又被另一张种纸压了个正着。
顾承砚的指尖正要去扶,廊下传来军靴碾过积水的声响——青鸟的雨靴尖先一步撞入视线,沾着泥点的军大衣下摆还在滴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