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8章 茧里藏春,灰中伏火(2 / 2)
少东家。青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勃朗宁枪柄在腰间晃出冷光,周慕云的人今夜动了。
巡捕房调了三个小队的人,明早六点封南市厂区大门;宪兵队在后半夜会把夜校围死,说是查非法集会他喉结滚动两下,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,更要紧的是,日本商会派了人去码头,说是要接德国的离心机。
顾承砚的瞳孔骤缩。新生布的脱胶工艺是他用三个月时间改良的,靠的就是那台德国离心机的精准控温——若被日商仿制成功,顾苏织坊辛苦打下的市场要被连锅端。
他抓起茶盏的手顿住,茶水溅在hY-15的种纸上,晕开个淡褐色的圆斑。
若雪。他突然转身,苏若雪正蹲在少年身边替他焐手,闻言抬头时,发间的珍珠簪子闪了闪,去账房,把去年印废的春蚕预售券找出来。
面额翻三倍,限期三天兑现。
阿砚?苏若雪的指尖还带着少年的体温,现在该往老据点搬机器,您这是......
他们怕我们跑。顾承砚扯下袖扣,将种纸一张张卷进铜镇纸下,周慕云急着封厂,日商急着偷技术,都因为怕我们把火种带走。他指节敲在地图上的松江育苗场标记,所以我们偏要让他们以为——我们要扎根。
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。
她想起三天前在码头看见的日本商社货车,想起顾承砚半夜在账本上画的密符,突然就明白了。我这就去。她把少年交给张妈,青布裙带起一阵风,掠过阿福怀里的樟木箱时,指尖轻轻碰了碰箱盖上的铜锁——那是老匠人们藏工具的箱子。
阿福,把木箱里的靛蓝染料分一半给李婶。顾承砚突然说,让她把预售券的边纹染深些,像真金箔压过的。阿福愣了愣,随即咧嘴笑开,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:少东家是要让那些盯着咱们的眼睛,把假券看成真金?
不是假券。顾承砚抽出钢笔,在预售券样张上画了只吐丝的蚕,是真金。他笔尖顿在十万平米育种基地的字样上,等明年春天,松江的土坡里会钻出雪岭一号,嘉定的窑洞里会爬出,太湖的晨雾里会涌来——到那时,这张券就是顾氏的地契。
王伯扶着竹节拐杖凑过来,老花镜上蒙着水汽。
他用袖口擦了擦镜片,盯着样张上的蚕纹:这纹路......和恒源老账本上的标记一样。他枯瘦的手指抚过清明前,去山阴看桑的暗语,突然重重咳嗽起来,好,好!
当年我师父教我认桑苗,就是说山阴的桑,根扎得深
李婶把靛蓝染料倒进铜盆,染料溅在她靛蓝围裙上,倒像开出朵蓝花。
她抬头时,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雨水:我这就去叫绣娘,把券角的缠枝莲绣密些——那些巡捕房的人翻券的时候,指腹会蹭到莲瓣的针脚,自然就把暗语带过去了。
窗外的雨突然斜了。
青鸟推开窗,风卷着雨丝扑进来,打湿了顾承砚的领口。少东家,日本商会的人到了外滩。他摸出怀表,表盖内侧刻着字,还有十一小时。
顾承砚解开第二颗纽扣,露出锁骨处的红痣——那是苏若雪去年替他点的,说是镇心火。
他低头看向案头的种纸,hY-20的编号在灯影里泛着暖光:让老陈把夜校的《茧火谣》多教三遍。他转向青鸟,你带两个人去码头,盯着德国船——要是离心机上了岸,就往货舱里扔包樟脑丸。
明白。青鸟扣上军大衣,转身时靴跟在青石板上敲出脆响,樟脑丸能让精密仪器生锈,他们修三个月都修不好。
子时三刻,静丝堂的烛火跳了跳。
顾承砚坐在檀木椅上,面前摆着最后一张蚕种纸。
他用银针挑开瓷瓶塞,药汁是苏若雪用五倍子和明矾熬的,泛着琥珀色的光。
种纸浸入药汁的瞬间,纸面腾起细小的气泡,一行小字渐渐显影:母本藏于老钟楼地窖,钥匙在唱谣的孩子手中。
他轻轻吹干种纸,指腹抚过二字。
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,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。
他想起十二岁那年,苏若雪揣着冻僵的蚕宝宝跑来找他,说蚕宝宝没死,只是在睡觉;想起阿福的爹临终前攥着烟壳纸说恒源的蚕种在土里;想起少年怀里的陶罐碎片——那些碎片上,该也刻着另一行暗语。
少东家。苏若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,带着夜露的凉,预售券印好了。
李婶说,券角的针脚比往常密了三成。
顾承砚把种纸收进暗格,抬头时正看见苏若雪倚在门框上,发梢还沾着雨珠。
她手里捧着一叠预售券,最上面那张的二字,在晨光里若隐若现。
去把阿福他们叫来。他站起身,袖中滑出半块玉牌——那是顾氏祖上传下来的,刻着丝不断,人不散天快亮了。他说,该让孩子们学新谣了。
东方的鱼肚白里,第一缕晨光漫过静丝堂的飞檐。
远处传来梆子声,敲的是五更天。
顾承砚走到窗前,看见巷口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,正踮着脚往墙根的桑树底下钻。
她怀里揣着张预售券,券角的缠枝莲被她摸得发亮。
蚕宝宝,爬过桥......
不知哪里飘来一句模糊的童谣,像一根细丝,轻轻缠住了顾承砚的心跳。
他转头看向苏若雪,两人眼里都有笑意——他们知道,等太阳完全升起时,这细丝会变成千万根,从每扇窗、每道门、每棵桑树的根须里钻出来,织成一张网。
一张能兜住春天的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