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4章 孩子唱的谣,才是真经(2 / 2)
窗外的雨突然大了,打在青瓦上噼啪作响。
他望着青鸟发颤的指尖,又看了看案头那叠还带着墨香的记录——该来的,终究还是来了。
染缸里靛蓝的涟漪被雨声砸得支离破碎,顾承砚的指节在缸沿抠出青白的印子。
青鸟攥着信的手还在发抖,雨水顺着他额角的碎草往下淌,滴在信封口的火漆上,将“周”字戳印晕成模糊的墨团。
“周慕云的人今早围了尚文女学。”青鸟喉结滚动两下,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押着十五个孩子跪在操场,让他们背《茧火谣》原版。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记混了‘经线韧’和‘纬线柔’,巡捕拿戒尺抽她手心,抽一下问一句‘改不改’——”他突然顿住,低头盯着自己手背的老茧,“那丫头抽抽搭搭哭着说:‘阿娘说韧的布才经得撕……’”
苏若雪手里的茶盏“当啷”一声磕在案上,茶泼湿了半本密码本。
她素日温婉的眉眼此刻绷成冷刃,指尖掐进掌心:“他们查的不是谣,是藏在谣里的——”
“是我们教的那些活命的法子。”顾承砚接得极轻,像是怕惊碎了什么。
他望着窗外被雨打歪的青藤,想起三日前松江盲艺人改的那句“韧”,想起苏州尼姑庵的钟鼓里藏的干燥时间,喉间突然发紧,“周慕云读得懂账本,读不懂人心。”
话音未落,青鸟又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报纸,头版标题用朱笔圈着:《童谣救国论可休矣》。
顾承砚扫过那行字,见文末落款是“沪上名儒方景年”——此人上月刚收了日商五十根金条,在《申报》上写文章说“国货丝绸粗粝如麻,不如东洋绢子柔滑”。
“方景年的儿子在圣约翰念经济,”苏若雪突然冷笑,“上回他夫人找我绣寿帕,嫌我们的苏绣‘针脚太密硌手’,偏要加金线。结果金线缠进绷子,把整幅牡丹扯成了抹布。”她指尖划过报纸上的字,“他骂童谣是儿戏?可他连孩子的阿娘怎么教织补,都没看明白。”
顾承砚突然站起身,染坊里的湿气裹着他青衫下摆。
他从苏若雪手里抽过报纸,折成方块塞进袖中:“去备车。”
“去哪?”青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短刀在腰间撞出轻响。
“南市废墟。”顾承砚抓起案头的油布伞,伞骨上还沾着前日染缸的靛蓝,“听说那片棚户区新搬来二十户淮北难民,他们老家的棉纺法子……该和童谣里的‘韧’字对上了。”
雨幕里的南市像口倒扣的破锅,断墙间晾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,湿木料烧出的烟混着霉味往人肺里钻。
顾承砚踩着积水摸进最深处的窝棚时,墙根的蟋蟀突然噤了声——隔壁传来极轻的哼鸣,像春蚕啃桑叶,又像纺车摇到最慢处。
“宝宝闭眼乖乖睡,阿爹织布不怕累;经纬穿成平安结,一根不断万根随。”
那声音裹着哄孩子的软意,“平安结”三字被拉长了,像母亲哼眠歌时自然拖长的尾音。
顾承砚贴着墙根站定,伞骨上的雨水顺着他后颈往下淌,却烫得他眼眶发酸——他听得出来,那拖长的节奏正是脱胶工序里“三次浸提”的暗号:第一次浸半刻,第二次浸三刻,第三次浸足一盏茶。
“阿娘,平安结是啥呀?”稚嫩的童音从棚屋里钻出来。
“是阿爹织的布呀。”妇人的声音更轻了,“等宝宝长大,就能看见好多好多平安结,连成一片,把天都遮住。”
顾承砚的手指慢慢蜷进掌心。
他想起三个月前在野庙里,阿婆用没牙的嘴哼着走调的口诀;想起宁波码头的木箱声,原本是搬运的号子,现在成了整经的节拍;想起方才青鸟说的那个小丫头,被抽得手肿还在念叨“韧的布经得撕”——原来不是他在教他们,是他们把活命的本事,织进了血脉里。
雨不知何时停了。
顾承砚摸黑回到“若雪绣庄”时,后堂的烛火还亮着。
苏若雪趴在账桌上,面前堆着小山似的信笺,发梢沾的雨珠在烛下闪着碎光。
见他进来,她抓起最上面一叠甩过去:“江西婺源的信!”
信笺里掉出张泛黄的图纸,边缘结着红褐色的锈斑。
顾承砚拾起来,见上面画着螺旋状的铜管,标注着“恒源丝厂民国七年制,埋于古桑林北偏西三十步”。
“村民按童谣里‘桑下有井’的句子挖的。”苏若雪的眼睛亮得惊人,“那口井封了十五年,铜管里的温控记录纸居然没霉!”她抽出张薄如蝉翼的纸,上面的墨迹已经褪成浅灰,“你看,这行‘晨温十八,午温廿三’,和我们上个月测的春茧孵化温度差不离!”
顾承砚的指尖抚过图纸上的锈迹,忽然觉得袖管里一热——那是他贴身藏着的暗纹丝绸,用改良后的“经纬密码”织着《火种册》的核心数据。
此刻那些丝线像活了似的,在他腕间轻轻颤动,仿佛在回应千里外古桑林下的铜管,回应南市棚屋里的眠歌,回应尚文女学那个小丫头红肿的手心。
“现在,我不必再走了。”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,声音轻得像叹息,又重得像山,“只要还有母亲愿意为孩子唱这首歌,中国的丝,就在抽芽。”
话音未落,绣庄的门被拍得山响。
青鸟裹着晨雾冲进来,发顶沾着片梧桐叶,手里举着封未拆的信:“顾先生!赵伯舟——”
顾承砚的目光扫过信封上熟悉的墨痕,那是建阳染坊特有的靛蓝印泥。
他伸手接过信时,窗外掠过一只灰翅蛾,扑向刚露出的晨光,穿过断墙残瓦,往南方群山的方向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