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5章 断线的人,连着整张网(2 / 2)
方巾四角各绣着片蓝草叶,最中间用金线勾着叶老三分红,汁浓七分功——正是他在柴房对小娃说的那句行话。
老人的瞳孔剧烈收缩。
竹杖砸在青石板上,他踉跄着扑过来,布满老茧的手悬在方巾上方颤抖,像要触碰什么极珍贵又极易碎的东西:承砚...是你?
顾承砚握住他颤抖的手腕。
老人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,腕骨却细得像枯枝:赵伯,三年前你教我辨蓝草,说晨露叶软,日头叶脆,可还记得?
老人突然捂住嘴。
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,混着浓重的药草味。
他拽着顾承砚往堂后走,泥地上拖出条浅浅的痕迹——左腿的裤管空荡荡的,被山风吹得鼓起。
密室在药柜后。
推开结着蛛网的木板,整面墙都被刻满了:粗粝的石墙上,蓝草、茜草、苏木的图案层层叠叠,旁边用朱砂写着虎杖为媒,茜草作引五倍子浸七日,染出月白不泛青。
最下方有行新刻的小字:三月初九,教东头村小栓唱山雀衔药归,染缸冒青雷。
三月初七那天,我在松江西村被土匪截了。老人坐进草垫,从怀里掏出件发黑的寿衣,里子密密麻麻缝着泛黄的纸页,他们要抢货担,我护着谱子往林子里跑...左腿被砍了一刀,血把半座山都染红了。他掀开蓝布眼罩,空着的眼窝里有条狰狞的疤,后来我装死,听见他们骂就个染匠,不值当,这才捡回条命。
顾承砚的拇指抵着眉心。
他想起三天前信里二字,想起赵伯舟闭着眼辨蓝草的模样,喉间像塞了把浸了水的棉花:您怎么不回上海?
顾家绸庄——
回不去了!老人突然拔高声音,寿衣里的纸页簌簌作响,周慕云的人满大街贴告示,说通共传谣者格杀勿论。
我要是带着谱子露面,不单自己死,连跟着学染的娃都得遭殃!他抓起墙角的药篓,倒出半篓晒干的蓝靛根,后来我想通了,把谱子拆成医谣教给乡童——蓝豆泡三宿,文火熬半昼是染前泡料,滤渣加苦楝是固色要加的五倍子。
他们唱着玩,巡防队只当是哄娃的调调。
密室里静得能听见山风穿堂而过的声音。
顾承砚盯着墙上寿衣里的谱还没传完那行刻痕,突然伸手按住老人手背:赵伯,能再编段新谣么?
要带闽地山歌的拖腔,还要藏进脱胶的火候——
承砚?老人愣住。
日军要打过来了。顾承砚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,他们要接管太湖沿岸的工坊,周慕云的清源队明天就会进山抓人,首当其冲的就是会唱变异童谣的。
密室的木门地被撞开。
青鸟裹着山雨冲进来,腰间的短刀还滴着水:顾先生,无锡的线人刚送讯——日军前锋已过望亭,周慕云的人带着地图,说是要按谣索人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目光扫过墙上的刻痕,喉结动了动,码头上的船只能等半个时辰。
老人突然笑了。
他扯下寿衣里的纸页,在青石板上摊开,手指顺着图谱游走:脱胶要文火,水沸起三泡...闽地山歌里哎——的拖腔正好用来数时辰。他抬头时,空眼窝的疤在跳动,听好了:溪水漫过第三滩,蚕茧要煮小半坛;泡到日头偏西去,手搓丝滑像月弯——
顾承砚快速复述了三遍,确认每个拖腔的转音都分毫不差。
他起身要走时,老人突然拽住他衣角:承砚,别留东西。
纸会烧,布会烂,只有人嘴里的谣...才是烧不尽的。
江风卷起船帆时,顾承砚立在甲板上。
苏若雪站在他身侧,手里攥着块染了靛蓝的手帕——是方才老人硬塞给她的,说给小丫头做襁褓,颜色经洗。
以后不要再找失踪的人了。顾承砚望着江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,声音被风吹散又聚起,赵伯说他是断线的人,可我在闽北见着三十七个会唱谣的娃,在宁波听见五十里号子都藏着染法。
一个断了线的匠人,能让十座村寨学会辨色;一段没人听懂的歌,能叫百年手艺重生。
苏若雪的指尖轻轻抚过手帕上的蓝草纹。
她想起今早整理的传谣记录里,有段来自南通的童谣:阿婆织网到三更,经线密来纬线匀——那正是顾承砚改良的经纬密码。
我们现在要做的,顾承砚转身看向她,眼里有星火在跳,是让他们彻底消失,变成千万人嘴里那一句唱不完的谣。
船过吴淞口时,苏若雪摸出怀里的小本,借着月光记下:闽北新谣(第三十八版):溪水漫过第三滩...墨迹未干,江风掀起纸页,最后一个字被吹得卷了边,像片飘向远方的蓝草叶。
初夏某夜,苏若雪坐在顾家旧宅的阁楼里。
烛火映着她膝头的传谣记录,最新一页上歪歪扭扭记着:青浦乡童新唱:手搓丝滑像月弯...她的指尖停在二字上,窗外突然飘进段模糊的童谣,混着夜露的湿气,轻轻撞开了半掩的木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