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9章 听谣的人,才是织网的(1 / 2)
日头毒得能晒化青石板时,顾承砚的竹布短衫已被汗浸透。
他蹲在嘉兴镇西头的老槐树下,看三个扎羊角辫的小囡蹲在地上画格子——用树枝在泥里勾出横七竖八的线,最中间歪歪扭扭写着,四角标着。
一上轴,二理经,三抛梭子织云纹——扎红绒绳的小囡喊着号子,光脚踩进格子,另两个跟着蹦跳,辫梢沾着草屑,四晒绸,五染靛,六匹锦缎送城门!
阿姊错啦!穿青布衫的小男娃抱着个缺角的陶碗跑过来,第五句该是五浸蓝,赵先生说蓝草要泡七日才出好颜色!
顾承砚喉结动了动。
他记得三年前在顾氏染坊,老染匠赵伯舟为教学徒控靛蓝浓度,蹲在染缸边念了整月口诀,如今竟成了孩童跳格子的童谣。
树影晃过他眼角,他抬头,见苏若雪正站在茶棚檐下冲他招手,竹篾食盒里的绿豆汤浮着层薄汗。
湖州的王夫子把《实业启蒙歌》抄了三份。苏若雪递过汤碗时,袖口蹭过他手背,带着墨汁的微苦,我在学堂窗根下听了半堂课,那孩子背纺车转三转,纱线细过蝉;织机响六响,锦缎亮过月,比背《三字经》还顺溜。她从怀里摸出个牛皮纸本子,封皮磨得起毛,今早又记了两条——米行老周算账时说七进三出留头青,分明是你教的脱胶批次管理法;船娘摇橹的调子,和提花机的梭速分毫不差。
顾承砚接过本子,指腹抚过苏若雪用簪子刻的二字。
纸页间夹着片干蓝草,是今早路过桑园时她捡的,叶脉里还凝着靛青的痕迹。
他翻到最新一页,墨迹未干的字里行间浸着茶渍:无锡码头扛包的后生哼号子,三步一停的节奏和浆纱机的间歇上浆完全吻合。
他们早把技艺化在骨血里了。苏若雪替他擦掉额角的汗,就像那年你在染坊说的,真正的传承不是藏在谱子里,是活在人身上。
顾承砚突然笑了,笑得眼角细纹里都浸着热意。
他想起两年前在顾家祠堂烧《茧火谣》的夜晚,想起那些在织机前红着眼背口诀的学徒,想起码头上偷偷把改良织法刻在船板上的老匠头。
现在这些东西,终于从他手里,从谱子里,流进了市井,淌进了孩童的游戏,渗进了生活的缝里。
去宜兴吧。他合上本子,阿旺头说那里的桑园结的茧子大如鸽蛋。
可他们终究没走到宜兴。
那日午后,两人正坐在宜兴城的茶楼上看街景——苏若雪低头整理《谣踪》,顾承砚望着楼下糖画摊前抢着喊要织机纹样的孩子们出神——楼梯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顾先生!
青鸟的声音带着风,撞开半掩的木窗,惊得茶盏里的茉莉浮起又沉下。
顾承砚转头,见他发梢滴着汗,青布短打前襟全湿,腰间的铜哨还挂着半截没解的绳结——那是他们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。
长江口有三十艘日舰。青鸟扶着桌沿喘气,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挤肺里的风,南京发了总动员令,上海...上海要打了。
苏若雪的笔地掉在本子上,墨汁溅在二字中间,晕开团模糊的云。
周慕云的人连夜开会。青鸟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,拍在桌上,他们要配合日军接管战略产业,头一批就有顾苏织坊关联的十二家工坊。
更狠的是...他喉结滚动,清源队要搞净谣行动,专抓传谣的先生和娃娃,说那些童谣是惑民乱心的妖言
茶楼上的蝉鸣突然消失了。
顾承砚盯着那张纸,上面用红笔圈着织机跳格实业启蒙歌几个字,字迹歪歪扭扭,像是用左手写的——典型的清源队伪装笔迹。
他能想象那些穿黑衫的特务蹲在学堂后窗,拿小本本记孩子们的童谣;能看见染坊里的老匠头被按在地上,特务扯着他口袋里的口诀纸;能听见私塾先生被拖走时,孩子们抱着他的青布衫哭叫:先生,我们不跳格子了!
苏若雪突然握住他的手。
她的指尖凉得惊人,像浸在腊月的河水里。
顾承砚抬头,见她眼尾发红,却咬着唇没哭,只是盯着《谣踪》上那片干蓝草,轻声道:他们要烧的不是工坊,是...是活在人心里的东西。
窗外传来卖冰盏的吆喝声,凉虾——甜酒酿——拖得老长。
顾承砚望着楼下,方才还在抢糖画的孩子们不知何时聚成一团,正蹲在墙根画格子,脆生生的童音飘上来:七浸蓝,八晒绢,九匹锦缎亮过天——
他突然站起身,带得木椅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
苏若雪慌忙去捡滚到桌下的《谣踪》,却被他按住手背。
顾承砚扯下搭在椅背上的粗布外衣,搭在她肩上,去码头。
去哪儿?青鸟擦了擦脸上的汗,抓起桌上的纸条就要跟。
去看赵伯舟说的蓝草。顾承砚说,可他的目光没落在任何具体的地方,像是穿过青石板路,穿过护城河,穿过层层叠叠的屋檐,落在更远处——那里有染坊的烟囱正飘着蓝烟,有学堂的窗户透出烛光,有孩童的笑声撞在青墙上,反弹成一片嗡嗡的回响。
苏若雪把《谣踪》塞进怀里,系紧外衣的布扣。
她看见顾承砚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,比在石屋灶前时更浓了些,像株扎进土里的树。
茶楼下的孩子们还在跳格子,童谣飘得更高了:十匹锦缎送边关,护我山河万万年——顾承砚站在茶馆后台的竹帘后,看老艺人抖着灰布长褂走上台。
茶馆里挤得水泄不通,连八仙桌都坐满了人,染坊的学徒、码头上的搬运工、挎竹篮的阿婆,甚至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囡都骑在爹爹脖子上,眼睛亮得像星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