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1章 父亲教的第一句,就是反击(2 / 2)
雨水冲开墙根的泥块,露出半截泛黄的信笺角,墨迹被水洇开,却恰好显露出二字——是父亲顾怀安的字迹。
他蹲下身,指尖沾着泥,轻轻揭起信笺,背面熟悉的墨痕像道闪电劈进记忆:那是二十年前,他跟着父亲学打算盘时,父亲在账本空白处写的批注。
阿砚。苏若雪的声音从染坊门口传来,手里端着铜盆,赵伯说新染的蓝布要过三遍水,你先把湿衣服换了——她忽然顿住,目光落在他掌心的信笺上,这是...顾家老宅的?
顾承砚站起身,信笺在风里簌簌作响。
他记得很清楚,七年前父亲重病时,把顾家所有旧账、地契、染谱都锁进了祠堂的檀木箱,唯独那本跟了父亲三十年的蓝布账本不翼而飞。
后来他翻遍老宅,只在父亲枕头下找到半块被烧过的信笺角,上面写着莫等刀架脖子再还手。
是父亲的。他把信笺小心收进怀里,去老宅。
顾家老宅在法租界的梧桐巷,青瓦白墙被雨水泡得发灰,门环上的铜绿比三年前更厚了。
顾承砚摸出钥匙,门轴一声,穿堂风卷着潮湿的霉味扑来——自从他接手绸庄,这里便再没住过人,只有每周来打扫的王妈会开开窗。
正厅的八仙桌上蒙着白布,他掀开时,积灰呛得人咳嗽。
桌角摆着个旧算盘,红漆早褪成了暗褐,是父亲当年在苏州绸缎行当学徒时攒钱买的。
算盘下压着个蓝布包裹,解开绳结,露出本边角卷起的账本——正是他找了七年的那本。
苏若雪凑过来,见封皮上用靛蓝染着顾氏货单·民国十五年,翻到内页,墨迹深浅不一,夹着零星的茶渍:这是...父亲记录日商打压顾家的账?
不止。顾承砚的手指划过某页,那里贴着张泛黄的报纸,标题刺目——《顾氏绸庄以次充好,日商松本洋行拒收百匹湖丝》。
旁边用小楷写着:民国十五年春,松本以为由退单,顾家亏银三千两。再往后翻,是父亲用红笔圈起的批注:商战如战场,退一步是死,进一步是生。
你看这里。他指着另一页,账本里夹着半枚破碎的瓷片,釉色是顾氏特有的月白,当年松本买通顾家染坊的学徒,往染缸里投了明矾,毁了五十匹待运的素绉缎。
父亲没报官,没哭闹,带着我蹲在染坊三天三夜,调出了新的靛蓝配方——比原来的更亮,更耐洗。
苏若雪忽然想起什么,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个油纸包,打开是块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:前几日整理《谣踪》时,在旧书里翻到的。
赵伯说这是老太爷当年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,上面的并蒂莲纹样,是顾家独有的三叠染技法。
顾承砚接过蓝布,指尖触到布面的纹路,忽然僵住——那纹样的走向,竟与账本里红笔标注的染缸温度记录完全吻合。
他猛地翻到账本最后一页,空白处密密麻麻写着:三叠染法要诀:头道水浸七分,二道火逼三分,三道风晾半分。
阿砚三岁时摔碎染缸,我打了他手心,他哭着问阿爹,为什么不打坏我们的人,我蹲下来告诉他:父亲教你的第一句,就是反击——不是用拳头,是用他们抢不走、烧不毁的东西。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落了,打在青瓦上叮咚作响。
顾承砚望着窗外被雨洗得发亮的梧桐树,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那个夜晚。
他趴在床头,父亲攥着他的手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:阿砚,别学我忍气吞声...要反击,要让他们知道,顾家的绸子,不是被踩进泥里就起不来的。
原来他早把反击的法子,都写进账本里了。他轻声说,当年松本毁染缸,他改良染法;松本压价格,他联合苏杭二十家绸庄成立锦云会,统一报价;松本买通学徒,他把染坊的规矩改成学徒出师要过三关:染布、背谱、认人心——这些,我竟全忘了。
苏若雪握住他的手,掌心的温度透过湿冷的布面传来:你没忘。
你带着学徒背《浸蓝诀》,让孩子们把童谣绣进兜肚,让染坊的靛蓝浸透青墙...这些,不就是父亲说的抢不走、烧不毁的反击
正厅的门突然被推开,青鸟裹着雨气冲进来,腰间的铜哨还滴着水:顾先生,松本洋行的人在码头!
他们说顾氏新染的蓝布含硫量超标,要扣下这月的出口货,还要告我们破坏日商信誉
顾承砚把账本往怀里一揣,转身时带翻了八仙桌上的算盘,珠子哗啦啦落了一地。
他弯腰去捡,指尖触到颗被磨得发亮的算珠——那是父亲当年教他打算盘时,他总拨错的九归诀位。
去码头。他站起身,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闪电更亮,把赵伯的染缸温度记录带上,把学堂孩子们绣的蓝布兜肚带上,把茶馆老艺人唱的《蚕娘谣》曲谱带上——松本要查含硫量?
我们就告诉他们,顾家的蓝布,硫是从长江里来的,靛是从泥土里长的,连布上的纹样,都是上海的孩子们跳着格子绣出来的。
苏若雪笑着把蓝布包塞进他怀里:我去喊染坊学徒,让他们带着《浸蓝诀》手抄本——当年老太爷教父亲的,父亲教赵伯的,赵伯教学徒的,现在该让松本看看,什么叫人心染的布,越洗越亮
码头上的雨幕里,松本洋行的买办举着量尺,正对着顾氏的蓝布指手画脚。
顾承砚踩着积水大步走过去,青鸟展开油布,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染布记录;赵伯的小孙子举着蓝布兜肚,脆生生喊:阿叔说,这布是用长江水漂的,阿奶说,这布晒了七日太阳!
松本先生。顾承砚扯过一匹蓝布,在雨里抖开,靛蓝色的波浪在雨幕中翻涌,你说含硫量超标?
我这里有染缸的温度记录,有每批蓝草的浸泡时间,有二十三个学徒的签字画押——他指向围观的人群,搬运工、卖菜阿伯、学堂先生,还有全上海的证人。
你说要告我?
好啊,我陪你上公堂——但我要告的,是你十五年前毁我染缸,十年前买通学徒,三个月前炸我暗渠。
松本的买办脸色发白,后退两步撞在货箱上。
顾承砚上前一步,声音像淬了钢:我父亲教我的第一句,就是反击。
不是耍心眼,不是玩手段,是让你看看——他展开怀里的蓝布,当每匹布都浸着人心,每条纹都长着根,每个孩子都会唱蚕娘织网不怕雨,你松本就算炸了码头,烧了染坊,也毁不掉这漫山遍野的靛蓝。
雨停了。
阳光穿透云层,照在蓝布上,把并蒂莲的纹样镀上一层金。
不知谁先鼓起掌,搬运工的号子、孩子们的童谣、老艺人的三弦,又在码头上响成一片。
顾承砚望着人群里的苏若雪,她举着《谣踪》,封皮上的字被阳光照得发亮——那不是字,是活着的魂。
阿砚。苏若雪的声音混在人潮里,像颗落进心湖的石子,你看,父亲教的反击,我们学会了。
顾承砚笑了。
他望着江面上的日舰,望着码头上的蓝布,望着人群里仰着小脸的孩子们——原来真正的反击,从来不是以牙还牙,而是把根扎进更深的土里,让芽发在更猛的风里,让每一片叶子都记得:我们从哪里来,要往哪里去。
远处传来绵长的汽笛,是顾家的运绸船启航了。
蓝布在船头猎猎作响,像面永不褪色的旗。
父亲教的第一句,是反击。
而他要教给这个时代的,是——
反击,从来不是终点。
是让被踩进泥里的种子,长出更壮的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