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3章 灶台边的话,比电报还快(1 / 2)
暮色漫进顾家后院时,厨房的煤炉正“呼呼”吐着蓝焰。
苏若雪系着靛青土布围裙,正往砂锅里添最后一把野山菌,水蒸气裹着菌子的鲜香腾起,在玻璃窗上洇出一片雾蒙蒙的白。
“少东家,青爷来了。”帮厨的阿菊掀开门帘,竹编菜篮里的青菜还沾着露水。
顾承砚跨进门槛时,正撞上进锅的菌汤“咕嘟”翻起个泡。
他随手接过苏若雪递来的粗瓷碗,指尖触到她手掌的温度——这双手白天拨算盘,夜里补衣裳,此刻还沾着切菌子的细碎汁水,倒比他握惯了账本的手更有烟火气。
“儿童团今天在十六铺蹲了整晌,”青鸟靠在灶边的枣木柜上,军靴尖轻磕着青砖,“日商那艘‘大和丸’卸了三箱货物,可码头上的搬运工嘴严得很,愣是没套出个子丑寅卯。”
顾承砚舀了口汤,目光却落在苏若雪鬓角的碎发上。
那缕头发被蒸汽熏得微卷,像朵沾了晨露的棉桃。
“电报线太扎眼,巡捕房的耳朵比狗还灵。”他放下碗,瓷底与木桌碰出轻响,“咱们缺的不是耳目,是张能藏在人堆里的网。”
苏若雪擦了擦手,围裙上的靛青染到指节:“上午去普善路送冬衣,王嬷拉着我在井台边说了小半个时辰。”她抽了条干净的抹布,慢慢擦着案上的香菇,“她说前儿个帮厨的阿芬在虹口日料馆洗碗,听见掌柜的跟日本客说‘月底要清场’——您瞧,井台边的话,比电报跑得还快。”
顾承砚抬眼,窗外的暮色里,晾衣绳上的蓝布衫正被风掀起一角。
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霞飞路看到的景象:三个妇人蹲在洗衣板前,槌衣声里混着“米行要涨”“福源绸庄接了大单子”的碎语,当时只当是市井闲话,此刻却像被拨亮的灯芯。
“阿雪说得对。”他屈指叩了叩桌沿,目光灼灼,“码头、学堂、戏园是明处的眼,可厨房、井台、洗衣场——”他扫过苏若雪沾着菌屑的指尖,“是藏在女人袖口里的耳朵。”
青鸟直起身子,军靴跟在地上碾出半道印子:“可这些妇人......”
“上个月给贫民窟送米,我教周婶家的小丫头扎绢花。”苏若雪把洗好的香菇码进竹筛,“昨儿她送了我两朵,说她娘在纱厂做工,听见监工骂‘东洋人要断棉花’。”她抬头时,眼尾的细纹里浮着笑,“您当她们是闲聊?她们记着顾家送的米、教的针脚,记着若雪姐教的‘算术能防账房坑人’——人心是线,日子是针脚,早把这些话串成网了。”
顾承砚忽然握住她的手。
那双手因为常年拨算盘,指腹有层薄茧,此刻还带着菌子的凉。
“你早就在布这张网了。”不是疑问,是肯定。
苏若雪的耳尖泛起淡粉,却没抽回手:“前儿个阿菊说,她娘家村上的媳妇们凑了个‘缝补会’,说是要给抗属做冬衣。”她轻轻反握他的指尖,“缝补会里坐的,可不全是拿针的手——有的在米行管账,有的给洋行当厨娘,有的替巡捕房太太洗衣裳。”
青鸟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,摊开是张皱巴巴的上海地图。
他指尖点在法租界与华界交界的位置:“上周儿童团报信,日商在闸北租了仓库。可查了半个月,连仓库门朝哪边开都没摸着。”
苏若雪拿过他的铅笔,在地图上画了串小点:“大自鸣钟附近有个茶炉子,卖茶的李婶儿子在闸北当搬运工。”她又在杨树浦画了个圈,“怡和纱厂后巷的洗衣场,张嫂男人是仓库守夜的。”最后笔尖停在虹口,“日侨区的米店,老板娘是苏州人,我上月教她女儿绣并蒂莲......”
铅笔在地图上连成蛛网,顾承砚盯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标记,忽然笑出声:“好个苏账房,原来你早把上海滩的灶台、井台、洗衣板,都变成了咱们的电报。”
窗外传来梆子声,是巡夜的更夫敲过戌时。
苏若雪抽回手,把最后一筐香菇搬进地窖:“明儿我让阿菊去普善路,给王嬷送两尺湖绸——她孙子要娶亲,正愁没料子做喜服。”她转头时,眼睛亮得像星子,“您说,她拿到料子,会不会拉着井台边的老姐妹念叨念叨?”
青鸟已经把地图收进油布包,军靴踩得青砖“咚咚”响:“我这就去码头上找老吴,让他挑几个嘴严的兄弟,专门跑这些‘缝补会’‘茶炉子’——”
“慢着。”顾承砚拦住他,目光落在苏若雪沾着菌屑的围裙上,“别让大男人往井台边凑。”他扯了扯自己的长衫,“让阿菊她们带话:顾家绸庄要收‘手工绣样’,针脚好的,按件给钱。”
苏若雪突然笑了,那笑像春茶泡开第一盏,清清淡淡却浸着甜:“绣样要收莲花、牡丹、松竹梅——都是咱们中国人的花样。”她低头理了理围裙带,“那些在日料馆洗碗的、给洋行当厨娘的,要是听见‘顾家收松竹梅绣样’,自然知道该把什么‘针脚’带回来。”
暮色彻底漫进厨房时,砂锅里的菌汤正散着热气。
顾承砚盛了一碗递给苏若雪,看她吹凉了小口喝,又给青鸟也盛了一碗。
窗外的晾衣绳上,蓝布衫被风吹得晃啊晃,像面没字的旗。
“明天开始,”顾承砚端起自己那碗,汤气模糊了他的眉眼,“上海滩的每个灶台边,都要飘起顾家的菌子香。”
苏若雪喝到最后一口,碗底沉着颗完整的菌伞。
她抬头时,正撞进顾承砚的目光——那目光里有他在股东大会上力挽狂澜的锋芒,有他在难民区发米时的温柔,此刻却多了几分暖意,像灶膛里未熄的炭火。
“少东家,”她轻声说,“您看这菌汤,菌子要泡发,柴火要慢煨,可最要紧的——”她用勺子轻轻碰了碰碗沿,“是得有装汤的碗。”
顾承砚忽然明白,那些在井台边、洗衣场、灶台前闲聊的女人们,才是这张网最结实的经线纬线。
她们用家常话当密码,用针线笸箩当信箱,用给孩子缝衣裳的手,织就了一张比电报更隐秘、比巡捕房更灵通的网。
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,这一回,顾承砚听出了不同的意味——那不是报时的声响,是无数双藏在袖口里的手,正在悄悄编织希望。
“明儿让阿菊多备些菌子,”他对苏若雪笑,“要让全上海的灶台,都飘咱们顾家的香。”
苏若雪也笑,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暮色:“好,咱们就用这人间烟火,熬一锅最浓的救国汤。”暮色彻底漫进厨房时,砂锅里的菌汤正散着最后一缕热气。
顾承砚望着苏若雪沾着菌屑的围裙角被风掀起又落下,忽然想起前日在南市贫民窟见到的景象——几个妇人蹲在屋檐下翻晒酱菜,陶坛上的霉斑像极了账房先生画的批注。
“阿雪,”他屈指叩了叩案上的竹筛,筛底还粘着两片碎菌,“咱们的灶台网缺层壳。”见她抬眼,他指尖划过窗上未散的雾气,“就像这菌子要裹在汤里才香,消息也得有个谁都不会查的壳。”
苏若雪擦手的动作顿住,靛青围裙在腕间绞出褶皱:“您是说……酱坛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