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一十六·惊鸿影(12)(2 / 2)
劫云不散,天舟无法降落,但船上大部分修士都已紧急被召回了金陵城,只剩下宁乱离这个无所事事地留了下来,照看几位贵人。
宋渡雪被动弹不得地放在了一张卧榻上,被子都掖好了,却死活不闭眼,眼珠爬满了血丝,只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劫云汇聚的方向。
宁乱离无奈道:“喂,别盯着看了,你眼睛不疼吗?”
宋渡雪置若罔闻。
宁乱离是真不明白他,手指一勾,桌上茶盏隔空飞来,翘着二郎腿抿了一口:“你这娘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,雷劫都敢还手,哪轮得着你来操心?瞧,那就是最后一道,等它劈完——”
话音忽地一顿,宁乱离指尖轻叩,点着茶盏飞回原位,蹙眉走到窗边:“等会儿,那劫云为什么……泛着紫色?”掐了个诀闭目探查片刻,面色陡然一变:“亲娘,那怎么是道结婴雷?!”
宋渡雪瞳孔一颤,视线陡然落到她身上,朱菀紧张地追问:“什么是结婴雷?”
“就是轰击神魂,迫使灵气与魂魄相融,以结出离体元神的雷,是元婴雷劫的最后一重,”宁乱离目瞪口呆,简直以为自己的感知出了毛病:“苍天疯了吗?在金丹雷劫里降结婴雷?她连丹都没结完,上哪去结离体元神?”
“要是结不出来……”
“就会神魂俱灭,绝无侥幸逃脱的可能。”
宁乱离沉默片刻,面色凝重地回过头来,看向宋渡雪:“我现在觉得,你刚才的疯话也有几分道理了。”
宋渡雪眼睫轻颤,直勾勾地望着她,赤红的眼底掀起了万丈波涛。
“你瞪我也没用,我也是破道,只是雷劫劈得更狠一点而已,谁能料到她渡个金丹劫居然会出现结婴雷,你一个长在天上的大公子,听过这种事吗?”
言及此处,宁乱离话音一顿,眯起了眼睛:“被天道忌惮至此,天绝剑道,怕不是普通的大逆不道……如果那真的是一道结婴雷,就是天非要她死,她不能不死了。”
劫云向心聚拢成了一座倒悬的山岳,仿佛天穹倾覆,云中滚雷声一串接着一串,余音将朱英的耳膜撞得嗡嗡作响,时间久了,竟有些分不清天地上下的眩晕感,饶是她不知什么是结婴雷,也察觉出不对劲了。
最后一道炼丹雷,为何会让神识瑟瑟发抖?
暗紫色的惊雷在云层中闪了闪,朱英灵感陡然一震,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——杀意!她感觉到了赤裸裸的杀意!
并非来自某一人或某一兽,而是来自头顶无边无际的天穹,劫云之中骤然迸发出一阵令人悚然的杀意,仿佛在那遮天蔽日的云层后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,正森然凝视着她。
朱英脑中石破天惊地划过了一个念头:这道雷不是考验,是真心想置她于死地。
然而未再给她喘息的机会,紫霄巨雷倏然而至,仿佛一柄长矛横贯了天际,煌煌等天威如有实体,百里内灵气为之一滞,金陵城中无论修士凡人,皆屏住了呼吸,被那崩天裂地的雷光映得面无人色。
岂料那雷光笼罩下的人影猖狂至极,见此等天威仍不知躲避,反而化作一道炫目的流光冲天而起,刹那间人影与剑影好似合为一体,要把青天一剑洞穿。
“轰隆!!!”
暗色的雷光蛮横地穿透了皮肉与灵台,直抵神魂栖身处,脆弱的神魂寸寸焦裂,朱英瞳孔霎时涣散,如受万重油煎火炙之刑,坚忍如她,也瞬间被那剧痛摧毁了理智,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。
可在与天道相抗的风口浪尖上,无人能听见,无人能相助。
朱英紧握着剑柄的五指脱了力,只能眼睁睁看着莫问自掌中滑脱,拼尽全力打出的一道天绝剑气与结婴雷劫相撞,如同螳臂当车,悄无声息地湮灭无踪,莫问也在狂暴的雷霆中剧烈震颤,几乎哆嗦出了重影,雷光顺着遍布剑身的裂痕噼啪炸响,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溃,碎成万千残刃。
生死一线间,强烈的求生欲摧动金丹奔涌出浩瀚灵气,连带着方才纳入的雷息也一并吐出,熟悉的气息勾动了朱英的神识,让她蓦然触及了以神识感受灵气的法门,登时豁然开朗,拼命攥紧了那一缕领悟,试图召来灵气修补神魂。
可是灵气乃天地造化之力,神魂却充满了凡尘污垢,要以神魂捕捉灵气,就好像要站在地面伸手去捞天上流云一般。
苍天太远,凡胎太沉,所思所念,所爱所憎,俱是束手缚脚的负担,她好像听见劫雷在喃喃低语:“放下,全部放下……脱去凡胎……飞升成仙……”
天道降下的暗雷把识海掀得天翻地覆,肆无忌惮地摧毁一个又一个执念,可毁灭的雷暴过后,却会留下轻盈的空白,仿佛洗脱了自出生以来便被覆全身的淤泥,原本遥不可及的灵气也兀自缠绕上来,悄然抚平神魂的裂痕。
朱英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,神霄台,天绝剑,朱瀚,谷湛子,天心堂,无不可放下,无不可释然,皆转瞬即逝,被她一一丢在了身后,脚步则愈发轻快,近乎飘飘欲仙。
她此生二十载,从来襟怀坦白,无愧于人,而今展平了细细回顾,亦不觉有憾,哪怕是亲朋好友,既然缘分已尽,不如就……
“朱英!”
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呼喊,朱英顿住脚步,茫然地扭头望去,看见宋渡雪站在很远的地方,与无数被她抛弃的执念一起,和她相隔了一道横亘万里的天堑断崖。
他神情有些恼怒,又有些慌张,好像在问,你打算把我也丢下吗?
心尖仿佛被蜂尾针轻轻扎了一下,泛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痛,朱英眸光微动,嘴唇分了分,却始终没能吐出肯定的回答。
原来问心……其实也有愧。
以德报怨,何以报德?
怨亲平等,无有分别,爱我者何辜?我爱者何如?
大道无情,修道之人就一定要无情么?
顶着劫雷加身的剧痛,朱英默然凝视这道心中幻象良久,终于想起了她要走的是一条怎样的道,于是眼前浓雾渐消,心神落定,转回身来,轻轻摇了摇头。
“等我回来。”
而后逆着天道迈出了一步,纵身一跃,毅然决然地投入了雷暴轰鸣的无底深渊。
最后一道劫雷劈尽,劫云即便再不甘心,也只得缓缓散开,破晓的晨光刺透弥漫的飞烟,紫霞山脚下赫然添了个硕大的深坑,坑中土石尽化焦灰,方圆百里的林木皆被天雷余波摧折,本就不高的紫霞山东面几乎被轰平了。
在那荒芜的坑底,正静静躺着一个人。
流风马身披浅金色的熹光,拉着辆珠光宝气的辇车从天而降,里面下饺子似的一连跳下来四个人,齐齐跑到坑边后,三人都停下了脚步,唯有一人毫不迟疑,对坑中银蛇般游弋的雷息视若无睹,径直闯了进去。
宁乱离坐在七宝玉辇内,抬手遮着光仰头一望,深坑正上方,一把漆黑的长剑寂然悬空,剑锋张狂地直指苍穹,暴烈的剑气顷刻奔涌,悍然压制住了残存的雷息,为不知轻重的闯入者清扫出一条路。
若是定睛细看,就会发现黑剑之上竟还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虚影,迸射着雷霆般的灿烈威光,山间鸟兽见其战栗匍匐,法术化作的流风马亦被那锋芒所慑,不安地低声嘶鸣,扬蹄跺脚。
“元神剑……”
宁乱离轻声呢喃:“二十岁的金丹,还凝出了元神剑……怪不得要拿结婴雷劫劈,这种怪物现在不杀,以后可就杀不掉了啊。”
坑底躺着的女子衣衫褴褛,遍体鳞伤,三千青丝披散在身下,连手指尖都满是裂口,胸脯却仍在微微起伏。
宋渡雪一见眼眶就红了,“噗通”一声在她身旁跪下,不敢伸手碰,只能颤抖着低声唤道:“阿英……”
朱英撑开眼皮,视力尚未恢复,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身影,好不容易才找准了嘴的位置,努力提起嘴角对他笑了笑,随后便感觉几滴微凉的雨点砸在了手背新生的皮肤上,不免疑惑,心说晨光正暖,怎么突然下雨了?
眯起眼睛四处观察了半晌,才发现天没下雨,是心比天高的宋大公子掉金豆了。
眼泪向来是物以稀为贵,宋大公子自懂事起就没在人前掉过眼泪,每一颗都贵得要命,朱英登时吃了一惊,又有些不知所措,感觉硬扛三十六道雷劫的后遗症犯了,脑子转不过来,眨巴了两下眼睛,直眉愣眼地盯着他。
察觉到她的目光,宋渡雪猛地别过脸去,泪水却像小溪,潺潺汇聚到下巴尖,一滴接一滴砸落下来,砸得方才还悬在天上睥睨万物的莫问都默默收了剑气,悄没声地飞下来杵在一旁,好像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凭借体内金丹源源不断地吐纳灵气,朱英很快便恢复了行动能力,抓紧剑柄挣扎着坐起来,声音嘶哑地安慰:“别哭了……不是还活着么……劫也渡了,都不用等三年……不是挺好么?”
宋渡雪默不作声地扭着头,根本不理会她,只能听见极力压抑的抽泣声。
朱英束手无策了一阵,艰难地伸直手指,拭去挂在他脸颊的泪珠,轻声哄到:“好了好了,还有人看着呢,你再哭一会儿,就要被宁道友拿留影术记下来了……堂堂三清大公子,不能因为哭鼻子名留青史吧。”
宋渡雪却突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,不由分说地拽了一把,压着她的后颈把人狠狠按进怀里,哭得越发凶了,浑身都在抖,喉咙里的呜咽差点压不住。
朱英有几分好笑,心想怎么渡了个劫回来,宋大公子平白小了十岁,当年误闯封魔塔时都没见他掉眼泪,这才发生了点什么,简直快哭成闾山瀑布了。
“我没事,不用担心,只是些皮外小伤,一会儿就——”
朱英哄人哄到一半,蓦地倒吸了口凉气,肩头随即传来一阵锐痛——这小子竟然张嘴咬人!
宋渡雪这一口丝毫没留情,使了十足的力气,像是想生生咬下她一块肉似的,幸亏朱英反应快,赶紧收敛了灵力,好悬没叫金丹修士的护体灵气崩坏宋大公子的牙。
“……行了,解气了吗,快松开。”
看在他哭得稀里哗啦的份上,朱英硬是忍着没动,宋渡雪却得寸进尺,非但不松,下嘴还更狠了,疼得朱英低低抽了口气,不用看就知道肯定留下了一个入木三分的牙印。
“小雪儿,有话好好说话,别咬人,松开。”
仍旧是充耳不闻,朱英终于察觉到异样,宋渡雪此刻的状态与其说是惊魂未定,不如说是神智不清,微微蹙起眉头,放出神识去探他心脉,结果又是悚然一惊:那心音七零八落,简直比断了线的珠串四散坠地的声音还乱!
“等等,你的气息怎么这么——快松开!”
宋渡雪终于被她强行掰着下巴推开,倏尔抬眸,朱英与那双翻涌着殷红血气的眼睛看了个对眼,呼吸不由得一滞,头皮当场炸了。
那眼神又癫狂又痴迷,赫然令她想起了封魔塔中的心魔师祖!
他的心魔种苏醒了?!
然而还不等她理清现状,宋渡雪忽然面露痛苦之色,猛地弯下腰去,一手攥紧了胸前衣襟,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嘴,毫无预兆地呕出了一口鲜红的血!
朱英差点被他吓得魂飞魄散,什么心魔都忘了个精光,慌忙伸手,一把接住宋渡雪昏迷瘫软的身体。
“小雪儿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