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7章 武松拳出清河,扈三娘来访(1 / 2)
那来保听得大官人这般,吓得魂不附体,扑通又跪在泥水里,磕头如捣蒜,急急分辩道:“大爹明鉴!的……的岂敢瞒哄爹!那王六儿的汉子韩道国,是个没囊没气的货!”
“他……他早已知晓,已是默许了的!的每次去,那韩道国便寻个由头,或是买酒,或是访友,早早地躲了出去,把个门户倒让与的!”
“他……他自家婆娘能勾搭上西门府上得脸的管事,他面上虽不,心里……心里只怕是欢喜的!”
“王六儿家穷得耗子进门都要含着眼泪出去,汉子韩道国又是个没甚本事、只会在街上帮闲混日子的,的略施些银钱,替他赁了这破屋,又时常接济些米粮,他两口子便如同得了活命符一般!那韩道国,自家婆娘得了好处,他反觉着脸上有光,巴不得的常去呢!”
西门大官人听了,只拿脚尖虚点了一下跪着的来保,淡淡道:“即是如此,你这狗才倒也算不得强占民妇。起来吧,地上腌臜。”
来保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地站起来,垂手侍立,大气也不敢出。
西门庆略一沉吟,想起正事,便道:“既起来了,正好有桩事体交你去办。听着,你这些日子别的也不用去做,去寻摸些身家清白,根脚干净的孩儿,最好是没爹没娘、无牵无挂的孤儿,不拘青壮或少年,要体格健壮些的。”
“寻着了,不必带回府里,径直送到清河团练史大人营里去,史大人自然明白用处,也自然会问他们是否愿意,你也不必多问。”
来保一听是正经差事,连忙躬身应道:“的明白!爹放心,这等事的最是熟稔,定办得妥妥帖帖!”
西门庆见他领会,也不再多言,只道:“嗯,去吧,仔细着办!”罢,转身对玳安道:“牵马来,去铺子里瞧瞧。”
主仆二人翻身上马,离了这腌臜破巷。
却巷口拐角墙根底下,那韩道国如同缩头乌龟也似,贼眉鼠眼地探出半张蜡黄脸来,眼见着西门大官人并玳安、来保三人泼喇喇骑马绝尘而去,这才长长吁了口气,如同卸了千斤重的磨盘,脊梁骨也仿佛软了几分。
他跐着脚后跟,猫着腰,轻手轻脚如同做贼一般溜回那来保租的院门前,推开那扇吱呀作响、虚掩着的破门板子,泥鳅也似闪身钻进去,又慌忙将那朽木门闩插了个死紧。
王六儿正歪在炕沿上,对着面昏蒙蒙、人影儿都照不清爽的铜镜,拿唾沫星子重新抿她那被揉搓得散乱了的鬓角。
见韩道国贼也似地溜蹭进来,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,鼻子里“哼”了一声。
韩道国搓着两只油渍麻花的手,涎着脸凑上前,哈着腰,压低了破锣嗓子,问道:“我的亲娘!方才……方才大官人那尊神……没……没惊扰咱家姐儿吧?”他指的是女儿韩爱姐。
王六儿对着镜子,头也不回,撇着嘴道:“瞧你那副没脊梁骨的怂样!我早支使她到里屋炕上描花刺绣去了,耳提面命不许探头探脑,这女儿到一直乖巧,听咱们的话,也算天爷赐福了!”
她着,蹙着眉,一只手用力按着后腰,“哎哟喂”一声:“这腰……酸得像是要断了筋!”
韩道国一听,如同得了圣旨,堆起满脸谄笑,猴急地转到她身后,两只糙手便狗颠儿似的在王六儿腰眼上揉搓捶打起来,手法熟练,显然千锤百炼:
“我的活菩萨!娘子可受苦了!快坐稳当,汉子给你好生松泛松泛!”
王六儿由着他卖力,身子软塌塌地靠着,闭着眼哼哼唧唧享受了片刻,才慢条斯理、拉长了声儿道:“方才我送那来大管家出去时,特意提了句,这身子骨不济事,腰酸背痛的……”
韩道国手脚不停问道:“他老怎么?”
王六儿嘴角勾起一丝微笑,睁开眼,乜斜着镜子里丈夫那张窝囊脸:“他拍着胸脯‘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,赶明儿老子就买个伶俐的丫头片子来,专一给你捶腰捏腿、端茶倒水!’”
“我的活祖宗!”韩道国喜得屁滚尿流,手上如同得了神力,揉搓得越发卖命,“我的亲亲好娘子!可算盼到云开见月明了!你跟了我这没脚蟹,真真是:黄柏树下弹琴——苦中作乐!吃了多少苦头,一丝儿福也未曾多享。”
“这些年你给我生养了爱姐,又屎一把尿一把把她拉扯大,我这没用的夯货,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,也难让你们娘俩过几天舒坦日子……如今能有个丫头伺候你,我这心里……我这心里才稍安些!”
王六儿听着,从鼻孔里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领了他的情。忽又想起方才巷中情景,对着镜子里那张尚存几分风韵的脸蛋儿左照右照,抬手扶了扶鬓边那朵半旧的绒花,酸溜溜、恨恨地道:
“方才……西门大官人就在巷子里戳着,你是没瞧见,那通身的气派!我故意把那胸脯子挺得高高的,眼风儿也递过去三五个,怎奈……人家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,怕是拿老娘当那路边的烂泥巴,看都懒得看一眼!”
韩道国闻言,手上力道不由重了几分,带着几分认命又夹着讨好的口吻道:
“嗐!我的亲娘祖奶奶!你也不想想那西门大官人是何等样人?清河县里咳嗽一声,四城八乡都要打哆嗦的主儿!”
“家里金银堆成山,绫罗塞满仓,听还是天上文曲星老爷下凡哩!他那后宅里,娇滴滴的美人儿,粉嘟嘟的姐儿,乌泱泱一大群,哪一个不是画儿里走下来的?就咱们这穷得叮当响、耗子都不生崽的破窝……他老人家肯屈尊瞧一眼?那不是自跌了身份嘛!”
王六儿听他这般,里那股不甘心的火苗“噌”地又窜了起来,猛地扭过身子,吊梢眼一瞪,,呸”地啐了一口,骂道:“放你娘的狗臭屁!照你这么,老娘我就丑得见不得人了?入不了他西门大官人的眼?”
韩道国唬得陪笑布置,自知失言,慌忙使出吃奶的力气,两只爪子在她腰背上死命地揉捏捶打,嘴里忙不迭地找补:
“哎哟我的好婆娘,亲奶奶!你千万莫恼!我是……我是那西门大官人他……他那双招子是叫驴粪蛋糊住了!他……他天生是个睁眼瞎!放着娘子你这般风流俊俏、勾魂夺魄的人物不瞧,可不是活该他瞎了眼?娘子你在我心里,那是……那是九天仙女下了凡尘也不换的!”
王六儿被他这通没皮没脸的奉承得心里略略平复,虽知是灌迷汤,却也熨帖。
她复又懒洋洋转回身去,依旧对着镜子,手指蘸了点唾沫,细细地抿着鬓角,幽幽地叹了口长气:
“罢了!癞蛤蟆也甭想吃那天鹅肉。能攥住来保这棵‘钱串子’,也算咱们的造化。你麻利揉着,手上加点劲儿,我这腰……还酸得紧哩。”
且玳安和西门庆俩人端坐马背之上,马蹄声得得,缓缓行至狮子街中段。
望见前面一个炊饼摊子,竟围着七八个主顾,比平素热闹了不少。
摊主依旧是那矮矬矬、瘦筋筋,人送外号“三寸丁谷树皮”的武大郎,正埋着颗倭瓜脑袋,吭哧吭哧揉搓着案板上的面团。
扎眼的是,那摊子旁边新支棱起几张歪歪扭扭的粗木桌凳,一个妇人正风风火火地在旁边一个炭炉子上张罗。
定睛看那妇人,约莫二十七八年纪,身段儿倒还齐整,眉眼间也透着几分干净利,身上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,腰间紧束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。
她手脚麻利得紧,一边眼疾手快地搅弄着灶上一铁锅“咕嘟嘟”翻着泡的玉糁羹,热气白雾腾腾而起。
这“玉糁羹”,名儿雅,细瞧起来,竟也有几分勾人馋虫的卖相。
粗白萝卜刮得溜光水滑,切成骰子般齐整的丁,混着金灿灿的碎粟米、各色饱满的杂豆子,一股脑儿丢进咕嘟咕嘟翻滚的清水里熬煮。
直熬到那萝卜丁酥软透了芯,入口即化,粟米豆子粒粒开花,爆出稠糯的米浆,一锅汤便熬成了浓稠的乳白,稠乎乎、颤巍巍的,热气裹挟着萝卜的清甜和谷物的焦香直往人鼻孔里钻。
临起锅,这武大郎的婆娘又眼疾手快地撒入几片鲜灵灵、翠生生的菜叶,再吝啬又精准地滴上三两滴壶烧滚的香油——那油星子遇水便“滋啦”一声化开,金箔似的在浓汤表面漾开,瞬间将那朴素的香气拔高了一层,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打滚儿。
一碗下肚,暖胃暖身,是冬日里寒酸穷人肚里最熨帖的暖热念想。
苏学士有诗赞曰:香似龙涎仍酽白,味如牛乳更全清。
这妇人一边又从脚边几个粗陶坛罐里,筷子翻飞,麻溜地夹出些黑黢黢的腌萝卜、黄澄澄的酱瓜、蔫巴巴的咸菜梗子之类,分门别类码在豁了牙的碟子里。
那些走街串巷的苦力、贩夫走卒,买了武大那死面疙瘩似的炊饼,便顺势坐到那油光锃亮的条凳上。
或花几个铜板要碗滚烫的素羹就着下咽,或买上几筷子咸菜佐餐,这的摊档,买卖倒比那武大独个儿戳着时兴旺了岂止数倍。
玳安眼尖嘴快,侧过身,压着嗓子:“大爹,您老人家瞧见没?那不是卖炊饼的武大那厮么?紧挨着他忙活的那妇人,便是前些时您吩咐王婆、薛嫂那几个老虔婆,七拼八凑给他寻来的浑家。”
“嘿!这娘儿们倒是个有算计的能发家的!才来没三五日光景,就琢磨出这生财的法子,弄些热汤滚水的素羹、齁咸开味的腌菜搭着卖,您看,把武大这半死不活的摊子,生生给盘火了!”
正当此时,身后一声洪亮却透着十二分恭敬的呼唤炸响:“东家!”
西门庆与玳安闻声勒马回望,却见一条铁塔也似的凛凛大汉叉手立在马后,正是武松。
他浓眉拧着疙瘩,虎目灼灼生光,目光似有千钧重,越过西门庆的肩头,钉在那炊饼摊前佝偻如虾米、正与面团较劲的武大郎身上,眼神是骨肉连心的宽慰。
武松深吸一口气,抱拳当胸,对着西门庆深深一揖,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:“大官人!武松……替我大哥,替我武家,谢过大官人恩德!若非大官人周全,大哥他…和我……”
西门庆端坐马上,面上波澜不惊,只微微摆了摆手,目光扫过喧闹的街市,掠过武大摊前那些埋头吃喝的贩夫走卒,:
“罢了,休提谢字。这清河县,乃至这大宋天下,最不缺的就是勤勉之人。你且看他们,”
他用马鞭虚点那些食客,“起五更爬半夜,不过为挣几个糊口的铜钿,求个温饱安稳。只要世道太平,少些苛捐杂税,少些兵灾匪祸,举凡给他们一条活路,他们自然就能还你一个烟火鼎盛、百业兴旺。”
武松凝神听着,脸上那惯常的刚硬线条竟柔和了几分,心悦诚服地叹道:
“是了!东家心怀天下!武松今日才明白,为何师傅他老人家慧眼识珠,收大官人您为入室弟子,倾囊相授,却……却偏不收我武二这粗坯!大官人心怀锦绣,洞明世事,非武松这般莽夫能及万一!”
西门庆闻言咳嗽一声,心道:谁让你抓不住那老家伙好武林泰斗面子的软肋!
武松浑不知西门庆心中所想,又道:东家既移驾到此,何不赏光,去尝碗我嫂子新熬的这素羹?汤水滚热,粟米软糯,萝卜丁入口即化,就着我大哥的炊饼和那脆生生的酱瓜、咸津津的腌菜,着实是穷汉肚里的神仙汤!”
他指着那热气氤氲的摊子,这杀神猛男黝黑的脸上,竟透出几分庄稼汉夸自家田亩的憨实朴素似的得意!
连擒了那马上无双的史文恭事,武松的脸上都未曾有此荣光。
西门庆摇了摇头,目光扫过远处还未发现他驻马食客和武大夫妇,轻描淡写道:“罢了。我若坐下,这些人便要食不知味。他夫妻二人更要放下营生,战战兢兢来伺候,平白遮挡搅扰了他们的日头,那又是何必!”
正话间,一个身着青布短衫、头戴范阳笠、身背信袋的急脚递疾步奔至马前,躬身作揖,唱了个肥诺气喘吁吁道:
“西门大官人!的正撞破头寻您府上哩,不想天缘凑巧在此撞见!万幸,万幸!这里有您府上来旺管事从南方寄来的一封十万火急的鸡毛文书,请大官人即刻验看,迟恐生变!”
西门庆眉头微蹙,使个眼色,玳安忙上前接了信袋。
他拆了封泥,抽出信笺,一目十行扫过。初时还面色如常,看着看着,那张白净面皮却渐渐沉了下来,阴得能拧出水。
信是来旺和来信联名所书,道南下采办的那批上等绸缎,返程路上已撞见两拨剪径的强人!
亏得护院们这些日子训练配合得当,仗着手段精熟才堪堪杀退,却也折伤了几个护院,伤势还不轻。
如今世道忒不太平,道上强梁越发多了,回程路上这大批珍稀绸缎招摇过市,沿途绿林早已眼红耳热,风声鹤唳,只怕再生出泼天祸事!
信中字字焦灼,恳请东家火速增派硬手接应,迟了恐再生大变。
西门庆将信纸轻轻折拢,指节在鞍上叩了两下,抬眼看向身旁肃立的武松,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:“二郎,这趟水火勾当,非你不可!”
他将信递过,“如今年关将近,正是那些杀才们‘打饥荒’、‘觅衣食’的年景!绸缎车队若再遇强梁,折损的岂止是银钱?”
“既如此,你便辛苦一趟,速去接应!务必护得车队周全,将绸缎平安押回清河!”
武松捏着那信,虎目只一溜,一股子砭人肌骨的冲天煞气,便似寒冬腊月里陡然刮起的白毛风,“腾”地窜起!
信揣入怀中,抱拳躬身,声若洪钟:“东家放心!只要俺武松在,这西门府上的货必在!我这和大哥上一声就出发!”
罢,把腰中朴刀一正,往那炊饼摊走去,背影如山岳般沉凝,带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杀气。
此时贾府内。
正是贾政老爷的生辰,宁荣两府里外张灯结彩,笙箫鼓乐喧天价响。
前厅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热闹,底下席面上珍馐罗列,酒气蒸腾。
后头女眷处,珠翠环绕,脂粉香浓,也是笑语喧阗。真个是烈火烹油,富贵逼人。
忽地,一个门上的幺儿,慌得帽子都歪了,连滚带爬撞进大厅,也顾不得规矩,直着嗓子嚷道:“老爷!老爷!不好了!六宫都太监夏老爷……夏老爷捧着圣旨到门口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