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零二章 袖手野色,雄心谁寄?(2 / 2)
满面书卷气的中年人转头望着门外幽幽暗暗的山谷,日出还早,一片黑暗中,半点看不到亮光。
他叹道:“这里没有老丞相,只有一位袖手野色、余生短暂的老山公,这里也没有丞相府长史王玄策,只有一个添油点香的赵贤青。天下也少了一个醉心音律、诸事皆俗的李重庭,多了一位兵强马壮、满腔愤懑的李长陵。”
“我想再见一见老山公。至少让我当面问一问。劳烦通禀。”
“莫兄弟,你很清楚,方才你已经试过了。”
目光下移,赵贤青看着檐下空空燕巢,放慢语调,慢慢地说:
“燕子冬去春来,桑树黄了又绿。天下荣衰更替,亦如此理。林宗主和莫兄弟立身太白,而小武林。陈煜立身公室而小天下。如立身万古千秋呢?商兴商衰,周立周亡,又算得了什么?若立身太虚,太虚本无,一个‘空’字罢了。莫兄弟,回去吧。”
虽然被人下了逐客令,但是莫承允却并不准备起身。今次乃是他第三次拜访,若不能以理服人,便是用强也准备把人带出去。虽然他已是独臂,功力损减了大半,但宋遗是毫不懂武功的百岁老人,而王玄策据信也只是懂些强身健体的粗略拳术,完全不是他的敌手。
赵贤青,或者说王玄策吧,早已见惯风浪,一见他神情姿态,便知对方心思,面上却无半点惧色,这反而让莫承允犹豫了起来。就在二人对视僵持之时,一道极端苍老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。
“小林剑圣,可留下什么话没有?”
木轮车滚过青砖的脆响轱辘声紧随而至。来者有两人,一皓鹤发鸡皮的老翁坐在轮椅中。推轮椅的是一位年纪约莫五十出头的男子,虽然看着皱纹深刻,脸上却血色红润,别有一翻生机。那人也一身杏黄长袍,身背长剑,气度凛如山岳。
莫承允微微一怔,暗自庆幸没有贸然动手。虽然他没见过这人,但能被留在老人身边,为他推车护卫的男子,绝非泛泛之辈。
“老师。”赵贤青起身走去。
“太白晚辈莫承允见过老先生。”莫承允亦长身而起,上前两步躬身道:“剑圣离开桃源之前并未召见晚辈和宗主,并未留下什么交代。”
“你知道是谁杀了林郎夫?”老人问。
莫承允不知道是王玄策没有如实相告,还是老人明知原委,却故意发问,一时不知对方心思,只能如实作答。“是扶幽宫的宫主聂云煞。”
“不!”
莫承允豁然抬头,满目惊异。
老人继续说:“聂云煞杀不了他,杀了林浪夫的不是别人,是他自己。”
若是旁人敢这样胡言乱语,不必等到太白剑宗或是八十里桃源的弟子动手,便是普通江湖客也要擎出兵刃理论一番。可唯有眼前的老人,莫承允毫无辩驳的念头。
“林浪夫是个恩怨分明的人,万事在他眼中都有个对错,有个是非。可他错就错在,他眼中的这个是非和对错,是你们武林江湖中的。他自己要去打的那场双圣之战,于天下是正义之战,甚至可以说许胜不许败,但是在你们武林江湖,至少在林浪夫心中,是不正义的。他把聂云煞的女人介绍进宫,结果惹出这些个肮脏祸事,他自己觉得他有愧于聂云煞。等对方大举杀入中原,他又以武力把人赶了回去,让人家在他有生之年都不许再来寻仇。这就是愧上加愧。所以,林浪夫不是输给了聂云煞,是输给了自己。”
这样的道理,其实在飞云堂探子带回当时双圣之战情报、在桃翁细说大战细节的时候,莫承允便分析出来了,只是他和林碧照都默契的没有跟任何人说。
输给聂云煞是刀剑之争、武学之争,输给自己却是正义是非之争,林剑圣可以输,但是不能错。因为输了还可以让兄弟后辈去赢回来,错了就会永远被人传颂。就如碎叶城之于眼前这个老人。
机会难得,他不想再讨论这个不是他此行目的的问题,立马把话题强行拉回来。
“山公。鄙门林宗主说,太白与大周结盟递谊已历数百年,期间历经风雨磨炼,彼此信任,实不该因一人一事而轻言决裂,甚至大动刀兵。日前,鄙门已上交天道令以为示诚,可恐仁宗陈煜陛下不能领悟三十八位先帝创业守国之艰。不久前,他孤注一掷改元‘大业’,天下皆信,他要向幽州与海云边用兵。今公室凋零,内有周元弼之流结党营私,外有东西二藩夹击之险,恐战端一开,社稷崩危。宗主说,帝君之怒,唯圣贤可谏。正值此天下危殆之时,宗主恳请山公复出,率天下有志之士,以扶乾坤于即倒,救苍生于战火。太白全宗甘为驱策,赴汤蹈火,在所不惜。”
不知是否听清了莫承允的慷慨陈词,老人缓缓摇头,继续说着自己的话:
“我见过林浪夫一次,他是个君子。他有一颗纯粹的人心,最后害死他的也是这颗人心。人心不死,道心不生,若然拘泥是非对错、恩怨情仇,便是人心明而道心暗。于君王而言,人心生私欲,道心安天下。所以,自古圣君之道,都是一条无情之路。就这一点来说,他胞弟林碧照,比他更有道心。”
最后他睁着黄浊老眼,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莫承允,又说:“把天道令交出去是对的。把这里的秘密止于你们二人,没有告诉朱术明也是对的。只是,从他枉顾祖制,自尊‘仁宗’开始,老夫的人心也就死了。”
“老丞相……”
“铁绝令,不是用来调解私仇恩怨,或是调动大军勤王,甚至不是用来守护大周的;那个东西是用来守护苍生的。”
老人微微抬手,将莫承允准备了满肚子的话都生生堵了回去。“这是你第三次来了,你们帮我守住了这个秘密,这很好。让我送你一个给太白山解决困局的法子吧。”
求上得中,莫承允双眸绽光,垂手静听。
“去告诉朱术明,在几日后的蚩崖山恶鬼涧,一定要拼死维护那个叫白诺城的人。不要提前去劝,不要想着提前带他离开,要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去保护他,拼上性命。事后,若他还能活着,不仅他自己的危局迎刃而解,你们太白山的困境,也多半可以解了。”
“您是说……”
“他不相信任何人,陈煜一定会去的,他会亲自去。让他亲眼看到,这是上天给你们的机会。这个机会,需要朱术明拿性命之危来搏。”
老人轻轻抬手,那黄袍男子无奈的憋了憋嘴,转动轮椅向里屋推去。“也需要你自己想通,徒弟和太白,如果只能保一个,你选哪一个。莫承允,这次是你自己的人心与道心之争。”
莫承允的确想过,如果按照叶郎雪的嘱托,让林笑非在约战之日前去劝解白诺城。可一旦被陈煜发现,便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。
如果白诺城被林笑非一翻说辞打通症结,回到宫中,太白不仅无罪而且有天大功劳。可这样的可能性太低太低了,更准确的说,是太天真了。
更大的可能是,白诺城要么死守蚩崖山,要么离开蚩崖山就直扑禁宫。不管哪一种,只要被仁宗发现林笑非私自去见过,都可能引起猜疑。
那时候,本就多疑的仁宗陛下会怎么想?被红榜缉拿的要犯林笑非,为了报复他,便引导白诺城搅弄风雨,甚至弑君弑父。
如果事情这样发展,原本驻扎在太白山的叁万杀神军就会顷刻扑上山来,杀个血流成河。便是合全宗之力,挟地势之险,一时打退了叁万驻军,可中州还有十几万大军。累卵遇坚石,太白山顷刻即碎,从此如半月阁和寒山铸剑坊一般,从江湖彻底除名……
若完全不告诉林笑非呢?一枚天道令,虽然能显示太白山的臣服,但多半不能让陈煜撤销封山自省的命令,更别说还有一条师徒相残的毒计。而且,若陈煜真要兴兵讨伐李萧二藩,还会容忍浪费三万杀神军去守着已经失去信任的、就矗立在中州腹地的太白剑宗吗?
恐怕一鼓作气打下,用以祭旗立威是极有可能的,所以他才会马不停蹄的赶来。时间,对眼前的太白剑宗而言,是最奢侈的东西……
本来寄希望于宋遗带着铁绝令重新出山,即解太白之危,也解天下之险。可岁月磨人,无论宋遗还是王玄策,都已没了壮志雄心。他们可以继续在这里安度晚年,说着立身太虚、浮沉皆道的“风凉话”,可自己等不了了。
不过,宋遗说对了。
这是一次人心与道心之争,这是一次弟子与宗门孰轻孰重之争,更是一次太白山生死存亡之争!
还有不到四天,不,天一亮,就只有三天了。他没有时间传信与林碧照商量,只有他自己能做选择。
早已见惯风浪的独臂剑神,多年后头一次感觉到被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,满身疲惫无力如浸透在铁砂桶中。最后就连怎么下山的,也忘了。
……
晨曦微白,深山幽谷。林笑非轻轻闭上房门,以免惊动身怀六甲的夫人。他扛起锄头,像个普通农夫般早早出门。
谁能想到堂堂太白第三代的大师兄,曾经荡寇扬威的一品将军,一朝卸下宝剑,脱下锁甲,扛起锄头,背上背篓,竟半点也不违和别扭。但林笑非父母早年便丢弃田埂走山贩茶,家里的田亩早已送给邻人耕种,所以其实林笑非自己是没有田地的,只是早起惯了,便顺手帮乡邻除草施肥。
九月的山间,不少稻子都快熟了,原本绿盈盈一片的田间,也变得黄绿交错,就像一幅巨大的氤氲画作,将群山环抱的谷地点缀得美轮美奂,
“吴四叔,早啊!”
林笑非热情地跟田间地坎的乡民打着招呼。朴实厚道的乡民抹去额头上精亮汗渍,隔着田野招手回应,郎朗笑道:“阿明呀,你也起来这么早啊?送的鸡吃完了没?我让你姨给你送呢。”
“没呢。还剩好几只。”
自从回到朱陈村,林氏夫妇便过上了朝闻鸡鸣,晚听蛙声的田园生活。乡邻和睦热情,没有外头世界半点的勾心斗角、尔虞我诈。一日只管三餐吃什么,饭后便携手田间林野,行至落日西沉,又返家休息。
温静霜非常喜欢这里,虽然她是名门出生,打小富养,可半点也不觉得朱陈村的日子清寡,反而觉得格外宁静安稳。虽然来了不到半个月,可脸庞明显丰腴了一圈,气色也眼见的红润起来,同时已经开始跟邻家的姨婆学习起针织纺纱,准备动手为腹中的孩儿做起小衣服。
没有人想打搅这样神仙眷侣般的生活,莫承允也是一样,所以他下了鹤鸣山后已经在远处犹豫了好些个时辰,直到天光大亮。
阵阵清风袭来,洗去莫承允一身的风尘仆仆和浑身疲惫。他背着背篓,葛衣绑腿,足穿草屑,活像个山中猎户。只是左边袖管空空,随风轻摆,显出孤身独臂的寂寥。直到早起耕作除草的乡民返家用饭,他才抬步进来。不多时,他穿过林野梯田,正在田间挥汗的徒弟恰好与他四目相对。
林笑非浑身一怔,满脸喜色。四周看了看,果然没了邻居,这才快速奔去。热切唤道:“师父,您来了。”
同时一边帮师傅取下背上行囊,领着他向自家老宅走去。
师徒并肩林野,上次是多少年前,莫承允已经记不起来了。他打量着虽然衣衫简朴,但是明显开朗了许多的弟子,也笑着应道:“看来这是个养伤的好地方,看你的气色,伤势该恢复的七八成了吧?”
“差不多啦。”林笑非朗笑点头。
“几月生?”莫承允瞧见那小路尽头的三间瓦房,又问。
“估摸着腊月。”
莫承允满是欣慰的点头道:“好,你也有后了。你爹娘弟弟,若在天有灵,也该心安。”
林笑非知道师傅向来惜时如金、行事果断,来此自也不是为了寒暄家常,便问:“师父前来,莫非是那什么‘提灯人’的组织,有了消息?”
“不错,宗主传命,为师要走一趟并州栖霞谷飞雨峰,去与他们碰个头,算是探一探底细,试一试深浅,不过这只是其一。”
莫承允微微一顿,又说:“其二嘛,为师有个消息,若权衡利弊,本不该告知与你,但为师知你性子,若然错过,日后必寝食难安。故而反复斟酌之后,还是决定告诉你,至于你如何抉择,如今你已是为夫为父之人,便自己权衡吧”
“师父请说。”林笑非心头一跳,隐隐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。
“白诺城,多半是入了魔道,三日后,他约了叶郎雪要在蚩崖山恶鬼涧一决生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