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1章 火熄之处,灰自传信(2 / 2)
再往下,蓝草染的三浸三晒步骤,茶褐染的晨露调浆要诀,全是市面上花大价钱都买不到的东西。
最底下那团模糊的机杼图,虽被火烧得缺了半角,可飞轮与梭箱的位置,像极了顾氏新织机的核心构造。
二十块。老朝奉突然把放大镜一摔,浑浊的眼珠里却烧着团火,破纸片子,当不得钱。
老染工的手猛地抖起来,靛蓝围裙擦过桌面时带翻了茶碗:二十块?
我给荣盛染坊当三十年掌作,月钱都不止这个数!他踉跄着去捡纸片,却被老朝奉抢在前头塞进檀木匣,嫌少?
明儿你再来,我让人拿给日本改良所的大岛先生看看——他压低声音,人家正满上海找顾氏的方子呢。
老染工的驼背慢慢直了些,喉结动了动:您老......真能说上话?
戌时三刻,后巷第三盏路灯。老朝奉把檀木匣锁进铁柜,钥匙在掌心攥出个红印子,带方子来,我保你见着大岛先生。
老染工走后,当铺后堂的煤炉地窜起团蓝火。
老朝奉擦了擦额角的汗,摸出块铜哨含在嘴里——这是他给日本商会当线人的暗号。
哨音刚响半声,后窗就被人敲了两下,穿黑西装的翻译官探进头来:顾氏的东西?
您瞧。老朝奉掀开匣盖,翻译官的瞳孔瞬间缩成针尖。
他掏出钢笔在纸片背面画了个樱花标记,我这就送虹口。
大岛先生要是高兴......他舔了舔嘴唇,您那老伴儿的药钱,改成二百块现大洋?
老朝奉的手在桌下攥成拳。
他望着翻译官的背影消失在巷口,又低头看了眼纸片——第三行蓝靛根的位置,墨迹比别处淡了些,像被水浸过又重新描的。
他突然打了个寒颤,想起三天前在茶馆听说的:顾家那个蔫坏的少东家,连日本人的陷阱都敢往里跳。
三日后的虹口纺织改良所飘着焦糊味。
大岛正弯腰查看炸成废铁的织机,后颈突然被滚烫的机油溅了一下。八嘎!他踹了脚扭曲的飞轮,碎片撞在墙上——那飞轮的辐条比图纸上细了半寸,根本吃不住高速运转的力道。
是支那人故意改了尺寸!翻译官举着焦黑的图纸冲进来,老朝奉说这是顾氏旧仆卖的......
蠢货!大岛抄起图纸摔在他脸上,顾承砚的圈套,你也敢钻?他盯着地上躺着的日籍技师,白大褂上浸着血,突然笑了,正好,明天开记者会,就说支那工匠偷改图纸,蓄意破坏大东亚共荣。
同一时刻,法租界的阁楼里,苏若雪正把最后一页启事塞进信封。
她蘸了蘸朱砂,在封口盖了朵小莲花——这是顾承砚新创的商会暗号。若雪。顾承砚推门进来,手里攥着份刚出的《申报》,头版赫然印着改良所机毁人伤,日商怒斥工匠破坏。
他们越急,咱们越稳。他抽出苏若雪手里的信,把稿酬再加五成,匿名条款再写明白些——要让散在民间的老匠人们知道,说出来不丢人,反是护着老祖宗的手艺。
苏若雪望着他眼底的光,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废墟里,他蹲在焦土上用米糠画三角时的模样。
那时他说:真东西要藏在人心里,藏在嘴里,藏在一代传一代的念叨里。如今她才懂,那些被烧了的账本、炸了的织机,原是引开豺狼的肉,真正的火种早撒进了千万个染缸、织机和茶棚里。
半月后的清晨,顾承砚在《实业新报》第四版看见了那篇《夜校笔记一则》。
他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,茶水在杯口晃出个小圈——像炖蹄髈,初沸去沫,文火三刻,才出油光,这分明是新生布脱胶时的火候要诀。
他折起报纸塞进袖中,转身对苏若雪笑道:明儿让阿珠多买两斤糖糕,该给投稿的南市扫街人送谢礼了。
苏若雪正整理着新收到的信件,指尖突然触到个粗糙的纸角。
那信没贴邮票,封口用饭粒粘的,轻轻一揭就开了。
她刚要抽信纸,顾承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:清明快到了,许是故人捎的信。
她抬头看他,见他望着窗外的梧桐树,目光温柔得像春夜的雨。
风掀起他袖中报纸的一角,民间织录四个字在晨光里泛着暖黄,像团刚点着的火苗,正顺着报缝往更远处烧去。